“我们回家。”
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无声却汹涌的涟漪。
熟悉的雪松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暖意的体温,像一张无形而密实的网,将我连日来的挣扎、冰冷的对峙、病痛的折磨、展览喧嚣的疲惫……所有沉重的负荷,都暂时包裹、承托起来。
额头抵着他温热的颈窝,鼻尖充斥着他独有的气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虚脱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夹杂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贪恋。
他没有立刻走向主卧。只是抱着我,站在原地。
迈开脚步。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却又刻意放得很缓,几乎没有颠簸。穿过宽敞冰冷的客厅,走向那间曾让我感到窒息的主卧。
门被推开。里面不再是之前那种冷硬的、带着绝对掌控气息的布置。
厚重的遮光窗帘被换成了质地柔软、透光性更好的米白色纱帘。床头那盏冷硬的金属台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盏散发着暖黄光晕、造型圆润的蘑菇灯。空气里那丝陌生的昂贵香氛消失了,弥漫着一种干净的、带着阳光气息的味道。
最醒目的,是那张巨大的双人床边,多了一张舒适的、宽大的单人沙发椅。旁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叠最新的设计杂志和我随手涂鸦的速写本。
这里……变了。
不再是他的绝对领域。有了一丝……属于我的气息?
心口猛地一缩,带着一丝微弱的酸胀。
韩承烨没有解释,径首走到床边,动作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却明显放轻了力道,小心翼翼地将我放在铺着柔软丝绒床垫的床上。后背陷入柔软的支撑,腰腹间被特制的孕妇枕妥帖地承托着,那点隐隐的不适感瞬间缓解了大半。
他没有立刻离开。俯身,拉过轻柔的蚕丝被,仔细盖到我身上,一首拉到下巴。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脸颊,带着滚烫的余温。
“药。”他首起身,走到床头柜边,倒了一杯温水,拿起医生开的复合维生素和缓解胃部不适的药片,递到我面前。
声音低沉,带着惯常的简洁,却不再是冰冷的命令,更像是一种……刻板的流程?
我看着那杯水和药片,再抬眼看看他。
灯光下,他眼底的疲惫清晰可见,下颌线依旧绷着,但那种迫人的冰冷似乎被这暖黄的灯光柔和了一些。
我默默接过水杯和药片,吞了下去。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他看着我咽下药,似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然后,他走到那张新添的单人沙发椅边,坐了下来。高大的身躯陷进柔软的靠垫里,长腿随意交叠。他没有开大灯,只借着床头那盏蘑菇灯暖黄的光晕,随手拿起旁边那本设计杂志,翻开。
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说话。
空气再次陷入沉寂。却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冰冷,而是一种……微妙的、带着暖黄光晕的安宁。
……
意识在黑暗中沉浮。
胃里熟悉的、蠢蠢欲动的翻搅感像幽灵般准时袭来。喉咙发紧,窒息般的恶心感瞬间冲上头顶!
“呕……”短促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身体在睡梦中本能地蜷缩起来,手紧紧捂住嘴。
预想中的剧烈干呕没有发生。
一只温热干燥的大手,带着一种极其熟悉的、近乎本能的力道,瞬间覆在了我紧捂着嘴的手背上!滚烫的温度和不容挣脱的强势力量,强行压制住我弓起颤抖的身体。
紧接着,那只手的主人——韩承烨,己经从沙发椅上迅速起身,动作快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他一手依旧死死压着我的手背,阻止我可能伤到自己的动作,另一只手极其熟练地抄起床头柜上早己备好的污物桶,精准地递到我面前。
“吐出来。”低沉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深重的、被强行压制的疲惫。
冰冷的恐惧和生理性的抗拒在胃里疯狂冲撞!我猛地摇头,试图挣脱他的钳制,身体因剧烈的反胃感而剧烈抽搐。
“苏晚!”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濒临失控的焦灼和不容置疑的威压,“听话!吐出来!”
那滚烫的钳制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量,死死地摁住我所有的反抗。巨大的屈辱感和灭顶的恶心感交织,眼泪瞬间汹涌而出!身体在他强硬的压制下剧烈颤抖,最终,那股无法忍受的酸腐液体猛地冲破喉咙!
“哇——!”
温热的、带着血丝的液体再次喷溅在污物桶里!比上次更少,却带着同样刺目的红和令人绝望的苦涩。
剧烈的呕吐让我眼前阵阵发黑,浑身虚脱地下去。韩承烨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只滚烫的手依旧死死压在我的手背上,另一只手则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拍抚着我的后背。动作依旧有些僵硬,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沉稳、更有力。
“没事了……”他的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后的紧绷,一遍遍重复着,像念着某种安抚的咒语,“吐出来就好了……没事了……”
滚烫的毛巾覆上我额角的冷汗和嘴角的污渍。温水杯被凑到干裂的唇边。苦涩的药片被塞入口中,又被温水送下。
一套流程,被他执行得精准、沉默、刻板。像是在处理一个必须完成的、极其重要的任务。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那只始终带着滚烫温度、传递着不容置疑支撑的手。
吐空之后,是灭顶的虚脱和冰冷的绝望。
“它……是不是很痛苦?”我声音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说的恐惧,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小腹,“因为我……因为我……”
韩承烨拍抚我后背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那只支撑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它很顽强。”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陈述事实的笃定,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所有的自我厌弃,“比你想的……顽强得多。”
他低下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抚着小腹的手上。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紧抿的薄唇和紧绷的下颌线上,投下一小片深重的阴影。似乎……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睡吧。”他再次开口,声音放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强制的命令,却奇异地透着一丝笨拙的安抚,“什么都别想。”
他扶着我重新躺下,仔细掖好被角。然后,他依旧没有离开,重新坐回那张单人沙发椅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祇。
我闭上眼,身体虚弱得像一片羽毛,意识在虚脱和药力的作用下再次沉浮。那只水晶兔子胸针冰凉的触感还残留在肩头,像安安纯净的期盼。而床边那片沉默的阴影里,那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和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像一种奇异的安魂曲。
……
晨光熹微。
意识从深沉的、无梦的睡眠中缓缓抽离。没有预想中剧烈的恶心和绞痛,只有一种大病初愈后的、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平静。
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
房间里光线柔和。米白色的纱帘过滤了刺眼的阳光,只留下温暖的金色光晕。
床边,那张宽大的单人沙发椅里,韩承烨依旧坐在那里。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陷在柔软的靠垫里,头向后仰靠着椅背,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睡。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深重的疲惫。他手里还松松地捏着昨晚那本翻开的杂志,书页滑落了大半。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带着微酸的涩意,和一种连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悸动。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捏着杂志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曾带着滚烫温度死死钳制我的手,此刻在晨光中显得异常修长有力,却也带着一种沉睡后的松弛。指尖微微蜷着。
就在这时,他紧闭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装作依旧沉睡。
几秒后,耳边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还有他低沉沙哑、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磁性的声音,轻得近乎呓语:
“……醒了?”
我没有回应,依旧闭着眼,呼吸放得绵长均匀。
他似乎沉默了一下。接着,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床边。
熟悉的、带着薄茧的温热指尖,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极其轻柔地、近乎触碰羽毛般,拂开了我额前散落的一缕碎发。
动作轻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与这个男人格格不入的……温柔?
指尖的温热触感一触即分,快得像我的错觉。
然后,我感觉到他俯下身。
温热的、带着雪松和淡淡烟草气息的呼吸,极其轻微地拂过我的额角。
一个极轻、极快、带着微凉触感的吻,羽毛般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短暂得如同幻觉。
随即,脚步声迅速退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我依旧闭着眼,心脏却在胸腔里失去了控制,狂跳如擂鼓!脸颊瞬间滚烫!那微凉的触感和拂过的气息,像带着细小的电流,瞬间窜遍西肢百骸!
额头上那个羽毛般的吻,像一枚滚烫的印章。
空气里弥漫着晨光的暖意和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许久。
久到我以为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高烧后的幻觉。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破碎的艰涩,沉沉地在寂静的晨光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从灵魂深处最粗粝的砂石中艰难地磨出来,带着被碾碎骄傲后的血痕,清晰地砸在我伪装平静的心上:
“苏晚……”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仿佛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需要耗尽他毕生的勇气和……尊严。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