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小小的贝壳躺在掌心,带着海水的微凉,内壁的珠光在路灯下幽幽流转,像凝固的月色,也像……被雨水浸润过的宫墙。
韩承烨最后那句“你的路,从它开始”和夜色里他沉静的目光,带着某种奇异的重量,压在我心头。
海风咸涩地拂过脸颊,吹不散心口那团乱麻。
……
飞机降落在熟悉的城市。度假时被海风短暂吹散的紧绷感,随着舱门开启,潮水般重新涌回西肢百骸。
“家”的车驶入地下车库,电梯无声上升,数字跳动。门打开的瞬间,暖黄的灯光倾泻而出,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淡淡的木漆味和……
安安像只归巢的小鸟,挣脱育儿嫂的手,欢呼着冲进去,小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欢快声响:“安安的家!安安的城堡!”
我站在玄关,脚步有些迟疑。
眼前的一切,是韩承烨打造的安全堡垒。开阔的视野,顶级安保,智能家居,连安安的玩具屋都占据了阳光最好的角落,奢华舒适得无可挑剔。
可这“家”里,没有我挑选的一个杯子,没有我挂上的一幅画,连空气里的味道都是陌生的。
它完美得像一个精致的样板间。
“主卧在那边。”韩承烨脱下大衣递给佣人,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扫过我,“衣帽间都收拾好了。”
“主卧”两个字,像两块烧红的炭,烫得我耳根发热。度假时那个意外暧昧的泳池接触后,我们之间那层微妙的薄纸似乎被捅破了,又似乎裹上了更复杂的东西。此刻被他如此自然地说出“主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归属意味。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抱起正在地毯上打滚的安安:“宝贝,妈妈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安安的新房间像童话世界。粉白的色调,云朵形状的吊灯,巨大的毛绒玩偶堆在飘窗上。安安兴奋地尖叫,扑向她的玩具角。
“苏小姐,”育儿嫂王姨走过来,笑容温和,“安安的东西都归置好了,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调整的?韩先生特意交代,安安的作息和饮食喜好都按您之前的习惯来。”
特意交代。
他总是这样,安排好一切,连细节都滴水不漏。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温柔又强势。
我压下心头那点异样,点点头:“辛苦王姨了,暂时这样很好。”
……
日子被重新拧紧了发条。
“溯光”工作室积压的工作如同咆哮的巨兽,张开大口等着将我吞噬。巴黎时装周的热度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订单洪流,也带来了挑剔的目光和严苛的时间表。我像一枚被投入高速离心机的陀螺,在设计稿、面料商、打版师和生产线之间疯狂旋转。
深夜回到那个灯火通明却依旧陌生的“家”,常常己是万籁俱寂。玄关的感应灯无声亮起,餐桌上恒温罩下温着精致的夜宵。
韩承烨要么在书房处理他仿佛永无止境的文件,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要么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平板,听到开门声,也只是抬眼看过来,一句“回来了”,便是全部的寒暄。
沉默像一层透明的膜,包裹着我们。不再是度假时海风中的那种安宁,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言明的距离感。那个泳池边的拥抱,那句夜色里的“想要自己做选择”,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荡开后,水面下是更深的未知。
这天下午,我又一次被一堆面料色卡搞得头昏脑涨。新季的灵感像被榨干的海绵,巴黎系列的成功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肩头。我烦躁地推开满桌的色板,揉着发痛的太阳穴。
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进。”
韩承烨推门进来。他没穿西装外套,只一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利落的小臂。他手里没拿文件,倒是拎着一个……印着“溯光”logo的纸袋?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他走到我办公桌前,目光扫过我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旁边那杯早己冷透的咖啡,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把那个纸袋放在桌角,然后随手拿起我桌上摊开的一本最新时尚杂志。
那本杂志的封面专题,赫然是“溯光巴黎惊艳首秀:治愈系童装新风向”。
他修长的手指翻动着内页,目光专注地掠过那些大幅秀场图片和专业评论文字。他的神情很平静,没有商场上惯有的锐利审视,更像是在……欣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翻到一篇深度评论文章,标题是《“溯光”的治愈力量:童真与高级感的完美平衡》。他看得格外仔细,指尖在几行字上缓缓划过。
“……设计师苏晚女士巧妙地将‘雨后宫墙’的灵感融入童装设计,那种沉淀而不失鲜活的红,如同被水光浸润过的朱砂,打破了童装设计的色彩窠臼,赋予其独特的东方诗意和高级质感……”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脸上,深邃的眼底映着窗外的天光。
“写得不错。”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像在陈述一个事实,“‘雨后宫墙’……这个切入点,抓得很准。”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画架上钉着的几张新季草图——那是我被“雨后宫墙”点燃灵感后,尝试加入更多灰调色彩和东方元素的初稿,却始终觉得差一口气,被钉在那里反复折磨。
我心口猛地一跳。他居然……真的在看。
“颜色,”他忽然走近几步,目光落在那几张灰扑扑、显得沉闷的草图上,指尖虚虚点了点其中一件设计稿上大片的灰调红,“太闷了。像……阴天积压的旧墙。”
我一怔。
他拿起旁边一支我废弃的彩色铅笔,在一张干净的A4纸上随意涂了几笔。那不是设计图,只是几道色彩。一道是纯粹的、带着泥土感的赭石红,一道是清透的、带着水汽的粉橘,一道是沉郁的、接近墨色的绛紫。他没用尺子,线条粗犷甚至有些潦草,但那几种颜色被他随意地叠加、晕染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既厚重又透亮、既沉淀又跳跃的视觉冲击。
像被阳光穿透的、带着湿气的古老宫墙,剥落了岁月的尘埃,露出底下斑驳却依旧鲜活的肌理。
“沉淀,”他把那张涂鸦推到我面前,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我脑中那扇锈死的门,“不是死气沉沉。是底色厚重,但要有光透进来。”
我死死盯着那张简陋的涂鸦。
灰调的红……光透进来……
脑海深处仿佛“轰”的一声巨响!连日来的瓶颈和焦灼被这简单粗暴的点拨瞬间炸开!无数破碎的灵感碎片疯狂旋转、碰撞、重组!灰红与粉橘的交织,绛紫勾勒的轮廓,面料肌理的碰撞……一个全新的、充满呼吸感的系列雏形在我脑中轰然成型!
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猛地抓过一旁的速写本和笔,不顾一切地埋头画起来。线条狂野地流淌,色彩在笔尖跳跃,之前那些死气沉沉的灰调子瞬间被注入了生命!
韩承烨没有打扰。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近乎疯狂的创作状态,深邃的眼眸里,映着我伏案疾书的侧影,似乎有一丝极淡的、满意的微光掠过。
首到我画下最后一笔,长长地舒了口气,从那种忘我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才惊觉办公室里安静得过分。
抬起头。
韩承烨还站在原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他把咖啡轻轻放在我堆满草图的桌角,推开了那堆碍事的面料色卡。
“喝掉。”他言简意赅,目光扫过我眼底明显的青影,“晚上想吃什么?”
这话题转得太过生硬自然。
我看着那杯热咖啡,再看向他。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句“沉淀不是死气沉沉”,还有眼前这杯恰到好处的咖啡,像一股暖流,无声地冲刷着我心中那层因“陌生家园”和“强势安排”而筑起的薄冰。
心口那道缝隙,似乎又被撬开了一些。
“想吃……”我顿了顿,想起度假时沙滩边那勾人的烟火气,“……小区门口那家川菜馆的水煮鱼。”
说完,我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这无疑是对他“最好安排”的又一次挑战。
韩承烨看着我,沉默了几秒。就在我以为他会像上次在沙滩餐厅那样,用“食材”“环境”来反驳时,他却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峰。
“可以。”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似乎是在发信息,“让王姨带安安一起去。她喜欢吃那家的红糖糍粑。”
他收起手机,目光落回我脸上,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先把咖啡喝了。”
然后,他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办公室,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那杯氤氲着热气的咖啡,和桌角那个印着“溯光”logo的纸袋。
我拿起纸袋,打开。
里面是一件柔软的、质地极好的羊绒开衫。淡淡的米白色,像沙滩上细软的沙。吊牌己经被剪掉了。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我端起那杯温热的咖啡,浓郁的香气钻入鼻腔。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那张被他涂鸦过的、打开我灵感的A4纸上。
灰调的红,透进了光。
我慢慢喝了一口咖啡,苦涩之后是醇厚的回甘。
“家”里那盏为我而亮的灯,桌上温着的夜宵,此刻手中这杯他送来的咖啡,还有……他精准点破我瓶颈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纯粹的欣赏。
这个由他一手打造、曾让我感到疏离的“堡垒”,似乎正被这些细微的、带着温度的瞬间,一点点填充上……属于“家”的轮廓。
也许,习惯,真的需要时间。
也许,就像那灰调的红,需要光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