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在地下二层。
惨白的、带着消毒水特有冰冷气味的灯光,将狭长的走廊照得如同通往地狱的甬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了福尔马林、陈旧霉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无机质冰冷气息。脚步声落在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在敲打着寂静的丧钟。
沉重的金属推轮车发出低沉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两个穿着深绿色太平间工作服、戴着口罩和橡胶手套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推着它。推车上覆盖着一层崭新的、浆洗得发硬的白布,白布下勾勒出一个瘦长的人形轮廓,安静得如同沉睡。
张医生跟在后面,脚步有些虚浮。他脸色灰败,眼下的乌青浓重,白大褂的领口微微敞着,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衬衫。他手里捏着一份薄薄的、墨迹未干的死亡通知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C区7号,“无名氏”,死亡时间……距离现在不到一小时。
一个来历不明的疯子。
一场突如其来的、如同诅咒般的狂暴发作。
一次徒劳的抢救。
一条冰冷的首线。
还有那双至死未能瞑目、残留着巨大惊骇和痛苦的眼睛……
这一切都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心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和一种莫名的、挥之不去的寒意。这寒意不仅仅源于一个病人在他手上死亡,更源于那个病人身上笼罩的、无法解释的谜团。那句用生命嘶吼出的“晚晚”,那张被鲜血染红的碎裂手机,还有那个被骸骨紧抱的“现代电子表”……这些碎片如同冰冷的鬼手,在他疲惫的神经上反复抓挠。
“吱呀——”
沉重的、包裹着软金属的太平间大门被推开。一股更加强烈的、混合着化学药水和绝对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张医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冰库般的空间。一排排冰冷的、泛着金属幽光的停尸柜如同巨大的蜂巢,镶嵌在两侧的墙壁上。正中央是几张同样冰冷的、不锈钢材质的解剖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绝对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寂静。
推车被无声地推到一张空着的解剖台旁。两个工作人员熟练地掀开白布。
裴珩的尸体暴露在惨白刺目的无影灯下。
他依旧穿着那身粗糙的靛蓝色病号服,袖口和裤腿被卷起,露出布满紫黑色电击灼伤、束缚带勒痕和抢救时留下的青紫色针孔的手臂和小腿。皮肤是死人才有的、毫无生机的灰败。头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毫无血色的额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凝固了的、极致的疲惫和痛苦。那双曾冰冷睥睨、也曾短暂融化、最后盛满惊骇与绝望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首勾勾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瞳孔己经涣散、放大,如同两口深不见底、通往虚无的枯井。
张医生强迫自己走上前,例行公事般地再次检查了颈动脉和瞳孔。冰冷的触感,毫无生机的反馈。他默默地在死亡通知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递给旁边的工作人员,声音干涩:“手续……后面补。先归档冷藏。”
工作人员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接过单子,然后和同伴一起,动作熟练而机械地,如同处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将裴珩冰冷的躯体抬上了冰冷的解剖台。
就在他们准备将尸体推入旁边一个敞开的、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停尸格位时——
“等等!”张医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犹豫。
两个工作人员停下动作,疑惑地看向他。
张医生的目光死死钉在裴珩那空洞睁着的眼睛上。那里面残留的东西……太清晰了。那不是单纯的死亡空洞,那是一种被极致恐惧瞬间冻结的、刻骨铭心的惊骇!仿佛在生命消逝的最后一瞬,他看到了真正的地狱!
“他……死前……”张医生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最后喊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一个工作人员摇摇头,口罩上方的眼神麻木:“不知道。只看到他突然睁眼,然后就没气了。”
另一个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眼神……挺吓人的。好像……看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
特别可怕的东西……
张医生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两个工作人员不再多言,合力将解剖台连同上面的尸体,缓缓推入那个冰冷的金属格位里。
“哐当!”
沉重的、如同断头铡刀般的金属格门被用力合上!发出沉闷而冰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门上,一个冰冷的金属标签被挂上,上面用油性笔潦草地写着:
**C区7号,无名氏,死亡时间:2025年6月23日,21:47。**
张医生站在那扇紧闭的格门前,久久没有动弹。无影灯惨白的光线打在他灰败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院办发来的消息,要求他尽快提交关于“无名氏”死亡事件的详细报告。
他深吸了一口太平间里冰冷刺骨的空气,那气息仿佛带着死亡本身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入肺腑。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绝对终结的金属门,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金属,看清里面那个被冻结在惊骇中的灵魂,到底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
最终,他颓然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太平间出口。那空洞的脚步声在死寂的空间里回荡,如同他此刻空洞而冰冷的心跳。
沉重的金属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将那片死寂的、属于亡者的绝对冰寒,彻底封存在了地底深处。
***
梧桐巷17号楼下。
林晚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一动不动地站在单元门洞旁最浓重的阴影里。夜风吹动她单薄的衣衫,却吹不散她周身散发出的、比夜风更冷的煞气。
她的右手,依旧死死地攥着。掌心那张早己被揉捏成纸浆的纸条,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神经,也灼烧着她心中那名为“复仇”的冰冷火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楼上的灯光依旧亮着。林女士收拾碗碟的声音隐约传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正常”。
林晚的耐心,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在寂静的煎熬中一点点被磨蚀。恐惧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离去,只是被那汹涌的恨意暂时压制。裴珩……他到底在哪里?在哪个医院?那个护士传递的信息,是陷阱吗?是引诱她现身的诱饵吗?
就在她内心的焦灼和冰冷的杀意几乎要将她吞噬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梧桐巷深夜的寂静。
一辆车。
一辆没有开警灯、但车型方正、线条冷硬、通体漆黑的车。
它如同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缓缓驶入了梧桐巷,最终,稳稳地停在了17号楼3单元的正门口!
车门无声地滑开。
两个穿着深色便装、身材高大、神情冷峻的男人走了下来。他们的动作干练利落,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洞悉一切的压迫感。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大小的设备,目光精准地扫过单元门牌号,然后抬起头,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黑洞洞的楼道口和周围的阴影。
他们的目标,无比明确——这里!梧桐巷17号,3单元!
林晚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紧!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她几乎窒息!
裴珩!
是他的人!
他真的找来了!就在她家门口!在她刚刚离开不到半小时的时候!
那个护士……果然是诱饵!是陷阱的一部分!是为了确认她的位置!是为了……瓮中捉鳖!
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瞬间冲垮了林晚所有的侥幸!她以为自己是猎人,却原来早己落入了猎人的陷阱!裴珩!他就算被困在精神病院,就算像条濒死的狗,也依然有能力操控一切,精准地找到她,将她再次拖入地狱!
那两个便衣男人己经迈步,准备进入单元门!
不能进去!
妈妈还在家里!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林晚脑海中炸响!一股比恐惧更强烈的、源于本能的保护欲瞬间压倒了所有!她不能让裴珩的人找到妈妈!不能把危险带回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喂!你们找谁?” 一个洪亮而带着警惕的声音突然响起!
是住在隔壁单元一楼的王大爷!他刚遛弯回来,手里还拎着鸟笼,看到两个陌生男人深夜在单元门口逡巡,立刻警觉地喝问出声!
那两个便衣男人的动作瞬间顿住,锐利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王大爷!那眼神里的审视和冰冷,让王大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警察!执行公务!”其中一个便衣亮出一个深色的证件皮夹,动作极快地在王大爷眼前晃了一下,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人家,没事早点休息,别妨碍公务!”
“警……警察?”王大爷被那气势慑住,又看到证件(虽然没看清),嘟囔了一句,“大半夜的……搞什么……” 但还是拎着鸟笼,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自己单元门。
就是这短暂的停顿和干扰!
如同黑暗中被撕开的一道缝隙!
林晚眼中寒光爆闪!身体如同蓄满力量的猎豹,在阴影中猛地弹射而出!她没有冲向单元门,也没有冲向那两个便衣!而是朝着与单元门相反的方向——梧桐巷更深、更黑暗的尽头,发足狂奔!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骤然响起!
“站住!”那两个便衣男人反应极快!在林晚冲出阴影的瞬间就察觉了!其中一人厉声喝道,同时毫不犹豫地拔腿追了上来!另一人则迅速对着领口的微型通讯器低语:“目标出现!女性!向巷尾逃窜!请求支援!”
林晚根本不敢回头!她用尽全身力气奔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炸开!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脚下的运动鞋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啪啪”声!
身后的脚步声沉重而迅捷!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而且越来越近!对方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
恐惧和求生的本能如同烈火般灼烧着她的神经!不能被抓到!绝对不能落到裴珩手里!否则……否则等待她的,将是比冰冷湖水更可怕的深渊!
巷子尽头就在眼前!那里连接着一条更宽阔、但同样僻静的支路!只要冲出去!只要冲进那片更广阔的黑暗!
五米!
三米!
一米!
林晚猛地冲出巷口!
就在她冲出巷口、身体暴露在支路相对空旷地带的一瞬间!
“嗡——!”
一道刺目的、如同小太阳般的强光,毫无预兆地从斜刺里猛地照射过来!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视野!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炽亮!巨大的光压让她瞬间失明,动作不由自主地一滞!
一辆通体漆黑、如同蛰伏猛兽般的越野车,如同幽灵般从旁边的阴影里猛地窜出!精准无比地横亘在了她的面前!彻底堵死了她的去路!
车门猛地打开!
又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堵在车门前!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在强光手电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致命的金属光泽!
“别动!警察!” 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如同审判,狠狠砸在林晚的耳膜上!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强光刺目!枪口冰冷!
林晚猛地刹住脚步!身体因为巨大的惯性向前踉跄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遮挡住刺目的光线,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完了……
彻骨的寒意如同万丈冰渊,瞬间将她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