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崔府吹吹打打的花轿如期而至，十里红妆，热闹非凡。消息传来，据说新娘宝珠是被家中健壮婆子半抱着出房梳妆上轿的，像个没有灵魂的精致偶人。鞭炮齐鸣、宾客喧哗的声音，似乎隔着几条街都能隐隐传来。楚萤在济世堂的后院捣药，那本该富有节奏的杵声却杂乱无章，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萧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望着她的背影，唇线抿紧，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喜宴的喧嚣过后，是漫长如冰封的死寂。
陆陆续续有消息从与崔府有来往的病人或闲谈中飘入济世堂。
“听说了吗？崔家那位新妇，整天没个笑脸，像谁欠了她八百吊钱似的。”
“崔公子起先新鲜劲儿，哄着捧着，连京城新出的胭脂水粉流水价往房里送。可热脸贴了多久冷屁股？心气儿再高也泄光了！”
“可不是！现如今，天一擦黑，挽翠楼头牌嫣然的雅间准亮灯！喝花酒听小曲，不比回家对着张木头脸强？”
“啧啧，可惜了林小姐原本多圆润讨喜的模样儿，这才嫁过去多久？那尖下巴颏瘦得都能戳死人了！脸上一点血色也无，看着真瘆得慌。”
“嫁人呐，可不就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投得好，是蜜罐；投不好，就是黄连钵……”
这些议论像细密的针，扎进楚萤的耳朵，更扎进她的心。她再次见到宝珠，是在崔尚书夫人举办的春茗赏花会上——作为最近风头正劲的“妙手神医”，楚萤应邀去为几位贵妇人请脉。在满园姹紫嫣红中，宝珠孤零零地坐在花厅一角，穿着一身与她苍白脸色极不相称的浓艳玫红锦缎裙袄。原本圆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曾经明媚灵动的眼睛大而无神，像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空洞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所有生气都被抽干了。繁复华丽的头面簪钗挂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和发髻上，沉甸甸的，如同无形的枷锁。当她机械地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盏，微微抬起手时，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细瘦到令人心惊的手腕，骨节嶙峋。
楚萤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呼吸都窒住了。她开始怀念那个每日腻在将军府，眼睛滴溜溜乱转，一见到她就冷嘲热讽，用蠢乎乎的”计谋“博取萧焰欢心，给自己下套却总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红着脸擦眼泪的小姑娘.....她不自觉地盯着人群中的宝珠，突然，宝珠抬眼与她对上了目光，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没有一丝出嫁前的傲娇和灵气。
趁着贵夫人们都在爱不释手地把玩研究她带来的“玉石美容仪”，她偷偷向花厅走去。终于在花厅边的回廊找到了宝珠。
“林小姐，你.....还好吗？”
“林小姐？这里没有林小姐，只有崔氏。” 宝珠并没有转过身，背对着楚萤冷笑道。
“萧将军....很担心你。小蝶来找过我们，她说你的状况很差。”
听到萧将军三个字，宝珠的肩头一颤。
“楚姑娘” 她终于转过身来，“从前是我不懂事，多有得罪之处，也望你包涵。”
“我知你精通蛊术，你可有能使人绝情断欲之蛊？”
“你......问这个做什么？”楚萤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绝情断欲才能让我心甘情愿做这崔林氏。在崔府的每一日，于我都是煎熬。连死都是一种奢望，崔氏在大胤的根基之深，非我爹一小小侍郎所能比拟，这崔氏正妻之位，于爹娘是后半生的荣耀与安稳，我若死了，林家怕是也......你若能发发善心，断了我的情我的念，便是救了林家满门....” 宝珠的双眼倏一下睁大紧盯着楚萤，双手掐住她的双臂，眼神中带着疯狂与哀求。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一路蔓延到西肢百骸。中原女子，她们的命，她们的喜怒哀乐，家族的前程荣辱，全系在那个被称作“夫君”的男人身上？这一刻，遥远草原上的风猝不及防地裹挟着血腥与铜铃声撞入脑海！祭司灼月那狂热如火焰的双眸、恰似此时的宝珠，她们眼中那种疯狂与渴望，求而不得的哀怨……清晰地浮现。那时的楚萤，满心正义，手起蛊落，认定自己终结了一场罪恶的阴谋。可如今，看着眼前形销骨立的宝珠，那被“明媒正娶”纳入高门大院、用礼教与婚书粉饰的绝望，何尝不是另一种吞噬女性的“祭礼”？甚至更为残忍，因为它披着世俗认同的华丽外衣，连挣扎反抗都显得矫情、不识抬举！
自己……当初杀了灼月，真的错了吗？楚萤的手在袖中紧紧攥住，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那草原上原始的献祭与这中原精致牢笼中的消磨，哪一种才是更深渊的黑暗？她引以为傲的蛊术、她的医术，可以救宝珠虚弱的身体吗？可救得了她被碾碎的灵魂吗？她所谓的“拯救”，是否只是天真地斩断了一条路，却忽视了铺天盖地编织成罗网的千万条歧途？灼月或许死了，但她试图打破的那种将女性视为祭品与附属物的残酷本质，又何曾真正消亡？甚至，更隐蔽，更强大，渗透在每一道深宅大院的朱门之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