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萤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仿佛有千钧之重。她伸进了随身携带的、那个绣着南疆密纹的药囊深处。手指摸索着，触到一个冰冷的、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坚硬骨盒。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指尖的颤抖，将骨盒掏了出来。盒身是某种不知名野兽的骨头打磨而成，泛着惨白的光泽。盒盖微启，露出一线缝隙，一股极其清苦，又带着一丝奇异甜腥的异香瞬间弥散开来。
“……此物，名‘忘川’。”楚萤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带着一股连自己都无法分辨的疲惫与悲悯，“核心便是一枚绝情蛊卵……以百年忘忧草辅以几种固魂定魄的珍奇药材熔炼。服下后……蛊虫入心脉…噬情根，断痴缠……心中最牵挂难舍的那个人……关于他的记忆连同爱恋的感觉……都会……都会像风中的沙粒，一点点消散，最终……归于平静淡漠……无爱，亦无痛。”
她将拿着这骨盒的手摊开。
“只是……宝珠，”楚萤闭上眼，声音艰涩，“蛊毒无情。忘情……亦是剜心。”
宝珠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骨盒，那死水般的灰败眼睛，被一种近乎贪婪、又带着毁灭决绝的光芒点燃了。
她松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只骨盒，像是捧着她最后救命的稻草，又像是捧着焚烧自己的引信。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没有立刻打开。
她只是捧着它，低头看着，任眼泪一滴一滴砸落在惨白的骨盒表面，溅开小小的水花。
突然，她抬起头，看向楚萤，脸上那种绝望的疯狂褪去，只余下一种极致疲惫后的平静，嘴角甚至绽开一个苍白但极其复杂的微笑，带着泪意，带着释然，带着诀别的凄艳。
“楚萤，谢谢。”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飘落，却清晰无比，“在……吃下它之前……”
宝珠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脯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将世间最后的氧气都吸进肺腑。她闭上眼睛，仰起脸，朝着虚空的方向——那个方向，也许隔着重重庭院，能指向某个铭刻了她少女时代所有旖旎梦幻的角落——一个少年的身影清晰浮现在脑海。
她的嘴角越扬越高，笑容带着全然的沉浸与眷恋，滚烫的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汹涌而出，沿着瘦削的脸颊奔流而下，冲垮了所有贵妇人的矜持与克制，也冲垮了被命运强加的面具。她哭得像个终于卸下所有伪装、可以无所顾忌的孩子，眼泪决堤，身体因为极致的悲伤而抽搐。
“让我……让我再为我喜欢了十一年的那个人……”她的声音被汹涌的泪意浸透，断断续续，却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沉甸甸的心意，“……再痛痛快快……为他流最后一次泪。”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被汹涌的呜咽取代。
不知过了多久，宝珠的哭声渐渐低了，只剩下无声的抽噎。
她睁开红肿的眼睛，里面所有的波澜都己归于死寂，只剩下泪痕未干的空洞。
宝珠低下头，眼神不再有丝毫迟疑。她以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轻轻打开小小的骨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粒朱红色的丹药，龙眼核大小，散发着幽幽的光泽和那奇异的、清苦又泛着血腥的甜香。
没有停顿，没有再看第二眼。
她捻起那枚朱红的“忘川烬”，像是完成一个早就注定的仪式，平静地放入了自己口中。
楚萤的心，就在那枚丹药滑入宝珠咽喉的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那股窒息的、无法言说的堵塞感，瞬间塞满了她的整个胸腔，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甚至清晰地听到了——也许是幻觉——那细小的蛊虫滑入喉管的微响。
宝珠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去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
宝珠维持着吞咽的动作，微微扬起下颌，闭上了眼睛。长长的、湿漉漉的眼睫在惨白的脸颊上投下两抹深沉的阴影。她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像，周身那种疯狂的悲伤气息在迅速褪去，连同生命最后的色彩，都在一同被无形的力量抽离。
楚萤呆呆望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停滞了。
缓缓地，宝珠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
前一刻还盛满了全世界的痛苦、泪水和绝望的深爱，此刻，己然彻底换了人间。
清冷，漠然。
空洞得如同结了冰的深潭水面，毫无情绪起伏，再也掀不起任何涟漪。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的楚萤，微微低头，面无表情地用指腹擦掉了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动作精准而麻木，没有半分留恋。
再抬起头时，她抬手理了理鬓边一丝未乱的鬓发。嘴角，牵起一个无比标准的、符合崔府主母身份的、带着恰到好处距离感的淡漠微笑。那笑容里，空无一物。
“楚姑娘，”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刚才撕心裂肺的痕迹，只余下一种矜持的疏离，“有劳了，请回吧。”
优雅，得体。
方才那场泣血锥心的祭奠，那个为爱殉道的林宝珠，己然被那枚“忘川烬”无声无息地吞噬埋葬。此刻留下的，是一具名叫“崔林氏”的华美空壳。
楚萤再也无法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停留一秒。
帘外，暮春午后的阳光依旧苍白耀眼。她一头撞进那光线里，却只觉得天旋地转，那沉水香、脂粉气、泪水与绝望交织的味道仿佛还死死缠着她。
她脚步虚浮地穿过崔府富丽堂皇的回廊、庭院，雕梁画栋此刻在她眼中只觉扭曲变形。她的心口堵得厉害，像塞满了浸透苦水的棉絮。那枚丹药滑入宝珠喉咙的画面，以及最后那双空洞漠然的眼睛，反复在她脑海中闪现，冰冷得如同淬毒的针，一针针刺入她的骨髓。
跌跌撞撞地终于走到崔府侧门前，沉重的乌木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轰响，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
无尽的茫然和自我怀疑，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楚萤淹没。那曾让她心安的济世堂的药香，此刻闻起来只觉一片苦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