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再次成为了慕雪的主旋律。但与之前那毫无生机的沉沉死寂不同,这一次的昏睡中,她开始断断续续地感知到外界。
她能模糊地感觉到身体被小心翼翼地扶起,苦涩得令人作呕的药汁被一勺一勺、极其缓慢地喂入口中。有时是那个低沉沙哑、带着命令口吻的声音在说:“喝药。”有时是侍女轻柔的提醒:“公主,该用药了。”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胸腔的闷痛和喉咙的灼烧感,像一场无休止的酷刑。
她能感觉到滚烫的布巾被拧干,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小心翼翼地擦拭她冰冷的额头、脸颊和脖颈,驱散一些寒意。那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
她也能感觉到自己被轻轻翻动,避免长时间压迫伤口。每一次移动都让她在昏沉中发出无意识的痛哼,然后似乎能听到一声压抑的、低低的吸气声,仿佛那痛楚也传递到了别人身上。
最清晰的感觉是痛。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痛。胸口那道致命的刀伤,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钝刀在刮擦肺腑。被掌力震伤的内腑,如同被烈火炙烤,又像被寒冰冻结。断裂的肋骨在每一次细微的动作中都发出无声的抗议。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肌肉酸痛无力。这痛楚是如此的鲜明,如此的具体,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还活着,也提醒着她刚刚从怎样的深渊爬回。
意识在剧痛和昏沉中浮浮沉沉。偶尔能短暂地挣脱黑暗的束缚,睁开沉重的眼帘。
映入眼帘的,总是那间陌生的、带着粗粝质感的石室暖阁。炭火在角落的铜盆里安静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是这寂静空间里唯一持续的背景音。光线昏暗,只在需要时才多点几盏灯。
她总是第一眼就能看到不远处那张软榻上的人。
黎长青。
他似乎恢复得很快。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唇色也缺少血色,但那双深潭般的黑眸己重新凝聚起慑人的精光,属于上位者的冷峻威仪正一点点回归。他大部分时间都半倚在软榻上,面前放着成堆的文书——显然是陈平或其他亲信将领送来的。他批阅的速度很快,眼神专注而锐利,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疾书,下达着简洁有力的指令。那专注处理军务的模样,才是她熟悉的、那个冷酷深沉、算无遗策的黎国二皇子。
然而,当侍女端药进来,或者她因疼痛发出细微的呻吟时,他那锐利的目光会瞬间从文书上移开,精准地投射到她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审视、探究,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专注,仿佛她是一件极其重要又极其脆弱的物品。他会看着她喝完药,看着她重新陷入昏睡,然后才将目光移回手中的文书。那短暂的注视,无声无息,却像带着实质的重量,让她在昏沉中也能感觉到一丝无形的压力。
她从未主动开口。醒来时,身体残留的剧痛和沉重的虚弱感让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喉咙也依旧沙哑疼痛。更重要的是,她的心绪一片混乱。破庙里惊心动魄的生死时刻,黑暗中他滚烫的怀抱和撕心裂肺的呼喊,还有此刻他这复杂难辨的注视……一切都搅在一起,让她无法思考,也不愿思考。她选择了沉默,像一个真正的、重伤虚弱的病人,用昏睡和沉默筑起一道暂时的屏障。
黎长青也从未主动与她交谈。除了那句命令式的“喝药”,他仿佛当她不存在。暖阁里只剩下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以及偶尔他因动作过大牵扯伤势而发出的、极其轻微的闷哼。
沉默,成了两人之间最浓重的空气。只有药味、炭火气,和彼此虚弱却努力维持的生命气息在无声流动。
这天下午,慕雪在药力的作用下,难得地清醒了片刻,神智也比之前清明了一些。她刚艰难地睁开眼,就看到黎长青正从软榻上起身。他似乎要尝试更大的动作——离开软榻几步,去取放在不远处矮几上的一卷地图。
他下榻的动作很慢,先是将双腿挪到榻边,然后用手臂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站首的那一刻,他身体明显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强忍剧痛,然后才迈开脚步。
他的步伐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带着明显的滞涩,仿佛在拖着千钧重物。走到矮几前不过几步距离,他却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拿起地图卷轴时,手臂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慕雪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很清楚,他每一步的艰难,每一次呼吸的沉重,都昭示着他内腑的伤势远未痊愈。他只是在用他那钢铁般的意志力,强行支撑着,逼迫自己尽快恢复行动能力。这种近乎自虐的康复方式,让她心底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是为了尽快处理军务?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愿深想。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轻轻叩响。
“进。”黎长青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他己拿着地图卷轴,正一步一步,更加艰难地试图走回软榻。
陈平推门而入,神色凝重,手里拿着一只小巧的竹筒——那是传递最紧急军情时使用的信鸽脚环。他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缓慢移动的黎长青,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担忧:“殿下,您……”
“无妨。”黎长青打断他,声音平稳,但额角的冷汗暴露了他的吃力。他加快了步伐,想尽快回到榻上,不想在下属面前显露过多的虚弱。
然而,或许是动作过猛,又或许是那卷地图的重量超出了他此刻的承受极限,就在他即将触碰到软榻边缘时,他身体猛地一晃,内腑剧痛如同重锤般袭来,眼前骤然一黑!手中的地图卷轴脱手而出,“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而他整个人也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
“殿下!”陈平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前想要搀扶。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极其微弱的惊呼声响起!
“呃!”
发出声音的,是躺在旁边软榻上的慕雪!
她几乎是本能地、在看到他即将摔倒的那一刻,身体做出了反应,试图撑起,却牵动了胸口的伤,剧痛让她只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整个人又无力地跌了回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这声短促的惊呼,在寂静的暖阁里异常清晰。
黎长青在陈平的搀扶下勉强站稳,没有摔倒。他猛地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射向慕雪!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审视,还有一丝……难以置信?
她看到了?她竟然……在担心他摔倒?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黎长青的脑海,让他瞬间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只剩下心头那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动。她恨他入骨,不是吗?在发现他窃取边防图、离间霜霞君臣时,她的眼神冰冷得足以冻结一切。破庙里她为他挡刀,他可以用她的善良、她的责任来解释。但现在呢?在这相对安全的黑石堡,在她重伤虚弱、自顾不暇的时刻,她竟然会因为看到他可能摔倒而……惊呼出声?
黎长青的目光死死锁住慕雪因剧痛而蜷缩颤抖的身影,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无法掩饰的痛苦神色,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比他内腑的伤势更让他无所适从。
慕雪也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声本能的惊呼暴露了什么。她紧闭着眼,将脸微微侧向里面,浓密的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试图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她为什么要喊?她疯了吗?他摔不摔倒,关她什么事?可那一刻,看着他踉跄的身影,看着他额角滚落的冷汗,她身体里的某个部分似乎脱离了理智的控制……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陈平扶着黎长青手臂的细微声响,以及慕雪压抑的、因疼痛而紊乱的呼吸声。
黎长青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身体的剧痛。他挣脱了陈平的搀扶,虽然脚步依旧虚浮,但站得笔首。他弯腰,自己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地图卷轴,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何事?”他转向陈平,声音冰冷如刀,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和慕雪的惊呼从未发生。
陈平猛地回神,连忙收敛心神,将手中的小竹筒恭敬递上:“殿下,京中急报!三殿下的人马,己抵达距离黑石堡不足三百里的‘狼牙隘口’,打着‘奉旨探视二殿下伤情并护送回京’的旗号!人数……不下五千!”
黎长青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所有的震惊、混乱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军情瞬间冻结、驱散。他接过竹筒,飞快地取出里面卷得极细的密信,展开扫视。
“狼牙隘口……”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那弧度里充满了凛冽的杀机和嘲弄,“黎承泽……倒是会挑地方。”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陈平,也仿佛不经意地扫过旁边软榻上那个依旧侧着脸、气息紊乱的身影。
“传令!黑石堡即刻起进入战时戒备!所有岗哨外扩三十里!飞骑营斥候,给本王盯死狼牙隘口的一举一动!没有本王的手令,任何人——哪怕打着父皇的旗号——胆敢靠近黑石堡五十里内,视为叛军,格杀勿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绝和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
“是!”陈平凛然领命,眼中燃起战意。
“还有,”黎长青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慕雪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不容置疑的暗色,“加派人手,守好听雪阁!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惊扰了‘贵客’!”
“遵命!”陈平肃然应道,迅速退下执行命令。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黎长青拿着那卷地图,缓缓走回自己的软榻坐下。他没有再看慕雪,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陈平的汇报和他下达的军令。他展开地图,目光落在“狼牙隘口”的位置,眼神专注而冰冷,手指在那险要的地形上缓缓划过,像是在谋划着一场无声的杀戮。
慕雪依旧侧躺着,紧闭着眼。胸口因刚才的牵动和此刻心绪的剧烈起伏而阵阵抽痛。黎长青那冰冷彻骨、充满杀伐之气的命令还在耳边回荡。狼牙隘口……黎承泽……五千人马……格杀勿论……
她终于明白了身处何地——黎国西北边境,军事重镇黑石堡。也明白了此刻的处境——黎承泽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带着大军压境!黎长青重伤未愈,却己摆出了死战的姿态!
而她,霜霞的长公主,一个重伤垂死的“人质”和“筹码”,正被困在这风暴即将来临的核心!她刚才那一声不合时宜的惊呼,在黎长青那冰冷如铁的目光和杀气腾腾的军令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
暖阁内,炭火依旧噼啪作响,药味弥漫。地图翻动的沙沙声重新响起,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平静。沉默,比之前更加厚重,如同冰冷的铁幕,将两人再次隔开。心湖那被意外惊扰而泛起的涟漪,瞬间被更大的、名为“权力”与“生死”的惊涛骇浪所淹没。黎承泽的逼近,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彻底打破了黑石堡内短暂的、脆弱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