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雪的意识，仿佛沉在深不见底的冰冷泥沼里。每一次挣扎，都耗尽了残存的气力，换来更深的沉沦。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包裹着她，吞噬着她。只有偶尔撕裂黑暗的剧痛，提醒着她还存在着，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游魂。
“水……”
那一声呢喃，几乎耗尽了她所有残存的生命力，是身体本能在极度干渴下发出的微弱求救信号。她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是否真的发出了声音，只觉得喉咙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过，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血腥的刺痛。
然后，一股温热的、带着清甜气息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浸润了她干裂如荒漠的唇瓣。那一点点湿意，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种子，瞬间撬动了她沉重的眼皮。光，一点模糊的、昏黄的光线，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黑暗，刺痛了她久未见光的眼眸。
她费力地掀开眼帘，只掀开了一条微不可察的缝隙。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的、晃动的、重影叠叠。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一片模糊的光晕，和一个……俯身靠近的、巨大而压迫的阴影轮廓。
“……慕雪……”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紧绷和……一丝极淡的、被极力压抑的震颤，穿透了她混沌的意识。
这声音……有点熟悉，却又无比陌生。是谁？在哪里？霜霞？不……不是……记忆如同破碎的琉璃，散落一地，无法拼凑。她只觉得冷，刺骨的冷，从西肢百骸钻进来，渗入骨髓。身体像是被拆散了又勉强拼接起来，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胸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入肺腑的锐痛，让她几乎无法喘息。
“……水……”她用尽力气，只能再次发出这个破碎的音节。
那个模糊的阴影动了动，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几道明显伤痕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托起了她的后颈。动作很轻，却依旧让她痛得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
“慢点。”那个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温和。
微温的清水再次凑到唇边。这一次，她努力地、一点一点地汲取着。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也让她混沌的意识稍微清晰了一点点。她贪婪地吞咽着，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
“够了，你才刚醒，不能多喝。”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在她本能地想要更多时，带着一丝犹豫的停顿。
水杯被移开。慕雪无力地喘息着，眼前的重影似乎消散了一些。她终于勉强聚焦，看清了伏在榻边的人。
黎长青。
他瘦削了许多，脸色是失血过多的苍白，下颌线条绷得极紧，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太复杂了，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情绪——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深重的疲惫，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丝她完全无法解读的、如同幽潭深处微澜般的……柔软？
他怎么会在这里？看起来也伤得不轻……这里是……哪里？不是听雪阁……陌生的、带着粗粝感的石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属于军营的、铁与血的气息？
记忆的碎片开始撞击。风雪……破庙……燃烧的梁柱……刺骨的寒冷……尖锐的、刺入身体的剧痛！还有……还有黑暗中那双冰冷又灼热的眼睛，紧紧抱着她的滚烫身体，撕心裂肺的吼声……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呛咳毫无预兆地袭来，撕裂了她的胸腔。她蜷缩起来，痛得浑身痉挛，额上瞬间布满了冷汗，连眼前都阵阵发黑。
“孙老！吴老！”黎长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几乎失控的惊惶。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她，却又在即将触碰到她颤抖的肩膀时猛地顿住，像是怕碰碎了她。
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须发皆白的孙老和神情严肃的吴老疾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端着药碗、神色紧张的侍女。
“殿下莫急！”孙老迅速上前，示意黎长青让开位置，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搭上了慕雪纤细的腕脉。
黎长青依言退开半步，但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慕雪身上，看着她因剧痛而苍白扭曲的小脸，听着她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抽气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在承受着同样的痛苦。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戾气在他眼底深处凝聚，却又被强行压下。
孙老诊脉片刻，眉头紧锁：“脉象浮芤而乱，气血大亏，元气溃散！殿下，公主殿下脏腑受创太重，这口淤血……咳出来未必是坏事，但万万不可再让她情绪激动，牵动内伤！”他转向慕雪，声音放得极其柔和，带着安抚的力量，“公主殿下，您刚醒，万不可用力，试着慢慢呼吸，放松……对，就这样，慢一点……”
慕雪在孙老沉稳的声音引导下，努力抑制着咳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小心翼翼，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冷汗浸湿了她的鬓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脆弱得令人心碎。
“药！”孙老示意侍女。
一碗深褐色、散发着浓郁苦涩气息的药汁端到了慕雪面前。光是闻到那气味，她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然而，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感和无处不在的疼痛告诉她，她必须喝下去。
她挣扎着想自己抬手，却发现手臂软得如同面条，连动一下手指都无比艰难。
黎长青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微动。他上前一步，从侍女手中接过了药碗和银勺。动作依旧有些僵硬，但比起之前喂水时，似乎多了一丝……熟练？
“本王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却似乎又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
他再次俯下身，银勺舀起药汁，递到慕雪唇边。这一次，慕雪没有抗拒。她微微张开嘴，顺从地吞咽着那苦涩难当的液体。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喉咙和胸口的疼痛，让她眉头紧蹙。
黎长青的动作极其缓慢，极其专注。他紧紧盯着她的唇和喉咙，确保每一勺药都顺利咽下。当看到药汁顺着她嘴角流下时，他会立刻用一方干净柔软的丝帕，极其轻柔地替她擦拭。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军务。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却也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缓缓流向冰冷的西肢百骸。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慕雪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睡吧。”黎长青的声音在她意识即将沉沦时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催眠般的平静，“这里……安全。”
安全？
在这陌生的、充满黎国军营气息的地方，在他身边……安全吗？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混沌的脑海中激起一丝涟漪，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她再也支撑不住，重新陷入了昏睡。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濒死的沉寂，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似乎……平稳了一些。
黎长青看着她再次陷入沉睡的容颜，紧绷的下颌线终于略微松动。他将空了的药碗递给侍女，目光沉沉地落在慕雪脸上许久。刚才她呛咳时那痛苦的模样，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里。
他缓缓首起身，因动作牵扯到内腑伤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转向孙老和吴老，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她的命，给本王保住。需要什么，只管开口。不惜一切代价。”
“是，殿下！”两位医官躬身领命。
黎长青的目光最后扫过慕雪苍白的面容，转身，一步一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回自己的软榻。每一步都带着沉凝的气势，属于黎国二皇子的威仪和冷酷，正随着他体力的恢复，一点点重新凝聚。
窗外，风雪虽停，但夜色依旧浓重如墨。暖阁内，炭火噼啪，药香弥漫。一个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虚弱生命，和一个心门被撕开一道缝隙、正重新凝聚力量的男人，在这短暂的平静下，各自舔舐着伤口，也悄然改变着彼此命运的轨迹。然而，危机，如同潜伏在夜色中的猛兽，从未真正远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