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安庆城仿佛被浸泡在冰水里,狭窄的后巷弥漫着刺骨的寒气、劣质煤烟的呛人味道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慌。钱豪攥着那个装着银元和铜板的布包,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枯叶。他走在最前面,凭借着对城市底层角落近乎本能的熟悉,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每一次拐弯都像在躲避无形的追捕。怀里布包那沉甸甸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慌。王德发那赤着上身、眼眶插着剪刀的恐怖死状,如同梦魇般死死纠缠着他,混合着小寡妇屋内浓重的血腥味和脂粉气,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赵磊在李恒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牵扯着右肩胛下方那个灼烧般的弹孔,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撕扯着他的神经。失血和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一阵强过一阵,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在风雪中扭曲旋转。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浓郁的血腥味是唯一的清醒剂。怀中那本冰冷的户籍册和那把带着皮鞘的匕首紧贴着皮肉,带来沉甸甸的负担,也带来冰冷的杀意。王德发的血,只是开始。名单上还有两个名字!张全有!刘麻子!血债必须用血来偿!
李恒是三人中唯一还能保持相对清醒和力量的。他肩头的伤口在寒冷中早己麻木,虬结的肌肉紧绷着,支撑着赵磊大半的重量。他的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锋,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每一个可能透出灯光的门缝。王德发的死并未让他感到丝毫快意,反而像往燃烧的仇恨之火上浇了一桶油!侦缉队!张全有!这个名字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他舌尖上舔舐着死亡的滋味。
“前…前面…有个破教堂…” 钱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寒气,指着巷子尽头一处被风雪笼罩的、隐约可见的尖顶轮廓,“平时…没人…就…就一个快瞎的老神父…偶尔收留…流浪汉…”
破教堂。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或许是他们此刻唯一能找到的、暂时喘息的地方。
三人互相搀扶着,踉跄着走向那栋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寂破败的建筑。尖顶上的十字架己经锈蚀断裂,只留下半截扭曲的铁杆指向阴霾的天空。彩绘玻璃窗大多破碎,用破木板潦草地钉着,在寒风中发出“哐当哐当”的呻吟。沉重的橡木大门虚掩着,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推开大门,一股浓重的灰尘、霉味和残留的蜡烛气味混合着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教堂内部空旷而阴暗,高大的穹顶隐没在黑暗中。几排残缺的长椅歪歪斜斜地摆放着。最前方,一座灰扑扑的、布满蛛网的圣母像在残破的彩窗透进的微光下,露出悲悯而模糊的面容。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破麻袋和杂物,空气冰冷刺骨,仿佛比外面更甚。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黑袍的佝偻身影,正背对着他们,跪在圣母像前,用一块破布费力地擦拭着布满灰尘的烛台。听到开门声,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核桃般的脸出现在昏暗中,眼睛浑浊得几乎只剩下眼白,眼神空洞地“望”向门口的方向。
“谁…谁啊?” 老神父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一种行将就木的迟缓。
钱豪连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神…神父…行行好…我…我们兄弟几个…走投无路…外面风雪太大…求您…让我们避避…就一晚…”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布包里摸出两块银元,塞到老神父枯瘦如柴、沾满灰尘的手里。
冰冷的银元触感让老神父浑浊的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他摸索着,将银元攥在手里,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感受那金属的分量。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用干枯的手指指向教堂最深处、靠近圣器室的一个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相对干净的稻草和破麻袋。
“谢…谢谢神父!” 钱豪如蒙大赦,连忙搀扶着赵磊和李恒走向那个角落。
赵磊几乎是瘫倒在冰凉的稻草堆上。右肩的剧痛和持续的失血让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意识瞬间模糊下去。他只感到李恒在急切地撕扯他肩头的破布,试图查看伤口,还有钱豪压抑着恐惧的、带着哭腔的呼唤:“磊哥!磊哥你撑住啊…”
寒冷、黑暗、剧痛……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的深海。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暖意将赵磊从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拉扯回来。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晃动着昏黄的光晕。一盏小小的、用破碗盛着灯油的油灯,放在旁边的地上。李恒那张布满伤痕和污垢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他正用一块在油灯上烤过的、沾着黑乎乎药膏(显然是钱豪弄来的)的破布,小心翼翼地按在赵磊右肩的伤口上!
“呃——!”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混合着灼热感瞬间席卷全身!赵磊闷哼一声,牙关紧咬,额头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这剧痛也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忍着点!不把烂肉烫掉,你会死的!” 李恒的声音沙哑而凶狠,动作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笨拙的专注。他手中的破布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压在伤口边缘发黑坏死的皮肉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弥漫开来。
赵磊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稻草里,身体因剧痛而微微痉挛。他抬眼看向旁边。钱豪蜷缩在另一堆稻草上,背对着他们,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似乎在无声地哭泣。老神父则依旧跪在远处的圣母像前,背对着他们,仿佛对这角落里发生的血腥一幕毫无察觉,只有手中缓慢转动的念珠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如同为亡魂敲响的计时器。
处理完伤口边缘的腐肉,李恒又用布条沾着一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褐色药水,用力擦拭着伤口深处。每一次擦拭都如同刀刮骨髓!赵磊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再次昏厥。但他强撑着,目光越过李恒的肩膀,落在教堂另一侧墙壁上——那里,一张巨大的、褪色严重的安庆城区地图,被潦草地钉在木板上!
地图!警察署!侦缉队!
名单上的第二个名字——张全有!侦缉队!
冰冷的恨意如同强心剂,瞬间压过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赵磊沾满冷汗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他挣扎着抬起没有受伤的左手,指向那张地图。
“李恒…地图…”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李恒停下手中的动作,顺着赵磊的手指看去。他眼中凶光一闪,立刻明白了赵磊的意思。他迅速用相对干净的布条将赵磊肩上那狰狞可怖的伤口草草包扎好,然后站起身,大步走向那张地图。
昏黄的油灯光线下,李恒沾满血污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搜寻。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掠过纵横交错的街巷,最终死死钉在标注着“安庆警察署”的区域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方块上——那里清晰地印着“侦缉队办公室”。
“在这里!” 李恒低吼一声,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个小方块上!
目标锁定!张全有!侦缉队队长!破庙血案的首接执行者之一!
赵磊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那个点上。王德发的死,只是敲响了复仇的钟声。张全有,这个手握侦缉队权柄、手上沾满更多鲜血的刽子手,将是下一个!
如何下手?侦缉队不同于户籍科。那里是警察署的核心爪牙部门,守卫森严,人员复杂,耳目众多。张全有本人更是狡诈多疑,心狠手辣。强闯等于送死!
赵磊的眉头紧锁,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冰冷的算计。他的目光在地图上反复逡巡,如同最精密的猎手在丈量猎场的每一个角落。侦缉队办公室的位置、周边的街道、可能的进出通道……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飞快地推演、组合。
钱豪似乎也被地图吸引了注意力,停止了啜泣,转过身,怯生生地看着地图上那个被李恒点中的位置,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一丝茫然。
就在这时!
一首跪在圣母像前、仿佛与世隔绝的老神父,手中的念珠突然停止了转动。他那佝偻的背影极其轻微地僵硬了一下。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似乎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空洞地“望”向教堂那扇虚掩的橡木大门方向。
几乎同时!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一阵极其尖锐、急促、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噪音的警铃声,毫无征兆地、如同撕裂布帛般,猛地从警察署的方向穿透风雪和教堂厚重的墙壁,清晰地传了进来!那铃声疯狂地、歇斯底里地响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恐慌和紧急!
警铃!警察署的警铃!而且是最紧急的集合铃!
教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李恒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匕首柄上!钱豪吓得浑身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就要往稻草堆里钻!赵磊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王德发的尸体…被发现了?!
警铃疯狂地响着,一声紧过一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教堂内每个人的神经上。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了皮靴踏过积雪的杂乱奔跑声和模糊的呼喝声!
风暴,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
安庆城沉睡在风雪中的巨兽,被彻底惊醒了!猎犬的獠牙,正循着血腥味,朝着这座破败的教堂,朝着名单上的下一个名字——张全有,凶狠地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