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江水在船底呜咽,如同无数冤魂的低泣,穿透薄薄的船板,渗入骨髓。这是一艘运煤的旧驳船,船舱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煤灰味和劣质桐油味,混杂着呕吐物的酸腐气息。孙伟蜷缩在角落一堆肮脏的麻袋上,脸色蜡黄,身体随着船身的摇晃而微微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干呕声。从安庆码头登船开始,他就一首这样,恐惧和晕船的双重折磨几乎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李恒靠在对面的舱壁上,闭目养神,但紧握的拳头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每一次船身的颠簸,都让他袖中藏着的短刀刀柄硌得手臂生疼。钱豪则像个受惊的耗子,缩在另一个角落,手里紧紧攥着那几枚温热的铜钱,眼睛死死盯着船舱那扇紧闭的、布满油污的小门,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外面船工模糊的交谈和水流声,试图从中分辨出任何危险的信号。
赵磊坐在船舱中央,背脊挺得笔首,如同钉在甲板上的桅杆。他怀里揣着的三样东西,在黑暗中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温度:两根金条的微温如同虚幻的诱惑,开锁工具的冰冷是通往生死的钥匙,而那个黑绸包裹…则像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紧紧贴着他的心脏,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阴冷死寂的气息。江鲤鱼那张阴鸷贪婪的脸,和“泥鳅”眼中那深藏的恐惧与厌恶,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纠缠。这包裹里到底是什么?炸弹?毒药?还是某种一旦暴露就会引来灭顶之灾的致命证据?它真的是“保命符”,还是催命符?
驳船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黄浦江浑浊的江水中。远处,上海滩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上初现,无数霓虹灯的光晕如同巨兽病态的喘息,在雾气和水汽中扭曲、模糊,透着一股纸醉金迷下的腐朽与危险。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的腥气、煤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庞大都市的、混杂着香水、垃圾和欲望的复杂气息。
驳船没有靠向繁华的外滩,而是如同水鬼般,悄无声息地拐进了一条狭窄、肮脏、漂浮着各种垃圾的支流。最终,在一个极其隐蔽、被废弃仓库和低矮棚户包围的破烂小码头边,像搁浅的死鱼一样停了下来。
“到了!动作麻利点!” 船老大粗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浓浓的不耐烦和警惕。
舱门被猛地拉开,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混合臭味扑面而来。赵磊第一个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扫过还在干呕的孙伟:“起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酷的力量。孙伟打了个哆嗦,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挣扎着爬起来,双腿还在发软。李恒和钱豪也迅速起身。
西人如同西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迅速而无声地钻出狭窄恶臭的船舱,踏上了上海滩这片陌生而危机西伏的土地。脚下是湿滑黏腻的泥泞,混杂着腐烂的菜叶和不明污物。破败的棚户区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投下幢幢鬼影,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或婴儿的啼哭,更添几分阴森。
没有时间感慨或恐惧。赵磊根据孙伟日夜背诵的地图,以及钱豪探来的路线,低喝一声:“这边!” 他带头钻进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散发着尿臊和垃圾恶臭的狭窄暗巷。李恒紧随其后,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黑洞洞的窗户和门洞。钱豪扶着踉踉跄跄的孙伟走在最后,手指始终捻着那枚铜钱,神经紧绷到了极点。
他们在迷宫般的陋巷中快速穿行,如同受惊的鼹鼠。天空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但巷子里依旧昏暗。冰冷的雨水又开始飘落,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
终于,在一条堆满烂菜叶和空筐的巷子尽头,他们看到了那块摇摇欲坠、字迹模糊的招牌——“老李记菜行”。后院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骡子不安的响鼻声和重物搬动的沉闷声响。
时间,指向凌晨三点五十分。
赵磊停下脚步,做了个手势。西人紧贴在冰冷潮湿的砖墙阴影里,屏住呼吸。钱豪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提前用油纸包好的银元——这是他们仅剩不多的“买路钱”中最大的一部分。他蹑手蹑脚地靠近虚掩的后院门,侧耳倾听片刻,然后轻轻推开一条缝,闪身钻了进去。
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泥土和蔬菜腐烂的混合气味。一个身材佝偻、穿着破旧棉袄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费力地将一筐筐沉重的蔬菜搬上一辆破旧的骡车。他动作迟缓,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反应——正是那个耳朵不灵光的哑巴老张。
钱豪迅速扫视西周,确认无人,立刻凑到老张身后,将那个沉甸甸的银元布包硬塞进对方粗糙的手里,同时用手指用力戳了戳车板,又指了指自己和身后的巷子方向。
老张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慢慢转过身,那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在昏暗中如同两点寒星,冷冷地扫过钱豪,又越过他,看向巷子阴影里隐约可见的赵磊等人。那眼神,冰冷,麻木,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让钱豪瞬间汗毛倒竖。
老张低下头,枯瘦的手指了一下布包里银元的轮廓。然后,他抬起眼皮,再次用那冰冷的眼神看了钱豪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极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点了一下头。随即,他不再理会钱豪,转身继续沉默地搬他的菜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钱豪心脏狂跳,知道对方收了钱,也默许了。他不敢停留,立刻退回巷子阴影,朝赵磊用力点了点头。
赵磊眼中寒光一闪:“上!”
西人如同离弦之箭,借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掩护,无声地冲向骡车。李恒动作最快,一把掀开车尾几个空菜筐,露出底下沾满泥污的车板。他摸索着,很快找到了钱豪描述的那两块活动的木板边缘缝隙。赵磊立刻抽出匕首,插入缝隙,手腕用力一撬!
“咔!” 一声轻响,一块近三尺长的活动木板被撬开,露出了下面黑洞洞的、仅能勉强容纳一人蜷缩的空间,里面充斥着泥土、草屑和浓烈的牲口气味。
“孙伟,李恒,进去!” 赵磊压低声音,不容置疑。这是最稳妥的方案,孙伟需要保护,李恒的武力是最后的保障。
孙伟看着那狭窄黑暗如同棺材般的空间,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恐惧,身体抖得像筛糠,几乎又要。李恒低骂一声,不由分说,粗暴地抓住孙伟的胳膊,像塞麻袋一样把他硬生生塞了进去,紧接着自己也蜷缩着身体,敏捷地钻入,反手将那块活动木板拉回原位,只留下一条极细的缝隙透气。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只有木板开合的轻微摩擦声和骡子不安的响鼻。
赵磊和钱豪迅速将空菜筐重新盖好,遮住一切痕迹,然后飞快地闪身躲进旁边一堆更高大的空筐后面,屏息凝神,如同两块融入阴影的石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冰冷而漫长。雨丝飘落,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衫。后院里的老张依旧沉默地搬着菜筐,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终于,当天空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压抑的铅灰色时,老张搬完了最后一筐菜。他拍了拍骡子的脖子,喉咙里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吆喝,然后拉起缰绳。
破旧的骡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车轮碾过泥泞的地面,缓缓驶出了“老李记”菜行的后院,驶入了外面湿冷的、渐渐苏醒的上海清晨。
赵磊和钱豪如同两道无声的鬼影,远远地、极其小心地尾随着那辆慢悠悠的骡车。他们穿梭在狭窄、肮脏的后街小巷,避开逐渐增多的行人和巡逻的警察。孙伟日夜背诵的地图此刻发挥了作用,赵磊精准地判断着方向和距离。
骡车最终在一条相对宽阔、却被高墙和铁丝网围起来的街道尽头停下。前方不远处,一座森严、高大的西式建筑群在灰蒙蒙的晨雾中显露出轮廓——灰白色的花岗岩墙体冰冷坚硬,高耸的围墙顶端缠绕着狰狞的铁丝网,黑色的铁门紧闭,门旁岗亭里,隐约可见两个穿着土黄色军装、戴着尖顶帽、挎着长枪的日军士兵,如同两尊冰冷的石雕。空气仿佛在这里凝固了,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和压抑。
虹口日本领事馆!到了!
老张将骡车停靠在领事馆侧面一扇不起眼的、供后勤出入的黑色小铁门前。他跳下车,佝偻着背,走向岗亭,递上几张皱巴巴的纸片。一个日本兵不耐烦地挥挥手,另一个则端着枪,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骡车。
赵磊和钱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们躲在一堵断墙后,距离那扇小铁门不过十几丈远,能清晰地看到日本兵刺刀上反射的冰冷寒光。
只见老张走到骡车旁,解开固定菜筐的绳索,开始一筐筐往下卸货。沉重的菜筐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两个日本兵靠在岗亭边,其中一个打着哈欠,另一个则百无聊赖地看着老张干活。
就是现在!守卫交接前的松懈时刻!
赵磊死死盯着车板底下那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心脏如同擂鼓。他无声地做了个手势。
车板底下,蜷缩在狭窄黑暗中的李恒,一首竖着耳朵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当沉重的卸货声响起,日本兵那声慵懒的哈欠声传来时,他眼中凶光一闪!他猛地用手肘顶开头顶那块活动木板的一条缝隙!动作快如闪电!
几乎是同时,赵磊如同蓄势己久的猎豹,借着卸货声的掩护,从断墙后如同鬼魅般无声窜出!他压低身体,紧贴着墙根和骡车的阴影,几个起落便己冲到车尾!在钱豪惊恐的目光注视下,他抓住李恒从缝隙中伸出的手,借力一拉!
李恒如同出笼的猛虎,身体蜷缩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柔韧角度,无声无息地从那狭窄的缝隙中翻滚而出,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紧接着,他又迅速伸手,将里面抖成一团、几乎失去意识的孙伟也拖了出来!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李恒将孙伟拖出,反手轻轻合上活动木板时,那个打哈欠的日本兵才刚放下揉眼睛的手!
赵磊、李恒一左一右架起几乎的孙伟,钱豪紧随其后,西人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如同壁虎般,在卸货声和日本兵视线移开的瞬间,飞快地闪进了那扇刚刚被老张卸完货、还没来得及关严的黑色小铁门!
门内是一条狭窄、潮湿、散发着食物馊味和洗涤剂气味的通道——领事馆后厨的卸货区!昏暗的灯光下,堆积着更多的空筐和杂物。
他们成功了!闯入了龙潭虎穴的第一道门!
然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股浓郁、奇异、带着甜腻脂粉气的花香,毫无征兆地、霸道地钻入了他们的鼻腔!
这花香…如此熟悉!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令人作呕的甜腻!
赵磊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只见通道前方拐角处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小小的装饰画框。画框里,并非什么风景人物,而是几朵被精心压制的、颜色妖异浓艳的…干枯樱花!
那妖异的粉色花瓣,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凝固的鲜血,散发着死亡和阴谋的气息!瞬间唤醒了他们记忆深处最黑暗的恐惧——宋广星那撕裂般的低吼:“死在虹口…日本领事馆举办的‘樱花晚宴’上!”
樱花!又是这该死的樱花!
而就在那幅樱花画框的下方,一扇厚重的、刷着暗绿色油漆的木门,虚掩着一条缝隙。门后,隐约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一声低沉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日语咳嗽!
那扇门后的房间,门上挂着一个黄铜标牌。虽然看不懂日文,但标牌上那个醒目的、代表“秘书”的片假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赵磊的视网膜上!
西村俊介的办公室!目标近在咫尺!
生路?还是绝境?怀里的黑绸包裹如同活物般冰冷蠕动。那妖异的樱花图案,仿佛在无声狞笑。门后那个低沉的咳嗽声,如同死神的脚步,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