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盒弹开的“咔哒”轻响，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破败船坞里激起短暂的涟漪，旋即被更沉重的寂静吞没。赵磊看着那条锈迹斑斑的缝隙，指尖残留着锁舌弹开的微弱震颤感，那并非喜悦，更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太久，终于触碰到冰冷墙壁的确认。工具上沾染的血污和铁锈，是他的学费。
李恒眼中的凶光收敛了几分，化为一种更加凝练的审视。钱豪咧了咧嘴，无声地比了个大拇指。孙伟则像是受到了鼓舞，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地图，仿佛那薄薄的纸片能带来无穷力量。
阴影里，“泥鳅”浑浊的眼珠从撬开的铁盒移开，重新归于死寂。他支撑着枣木拐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挪回他那堆破烂工具旁，开始一件件、极其专注地擦拭、保养那些冰冷的铁器，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那根粗壮的拐杖，在昏暗篝火下泛着幽暗的光。
时间在枯燥的重复和压抑的等待中流逝。船坞外的雨停了又下，天空阴霾密布，仿佛整个安庆城都浸泡在冰冷的绝望里。钱豪又出去了一次，用剩下的铜钱和市井油滑，换回更精确的消息：领事馆后门守卫交接时打哈欠的时间，比半盏茶还短；骡车底下的活动木板，需要从内侧特定角度才能顶开。
李恒的刀法在狭窄的船坞里越发狠厉迅捷，破空声带着撕裂布帛的尖啸。孙伟的地图边缘被汗水浸得发软，虹口区域的每一条街巷、每一个可能作为退路的转角，都深深刻进了他因恐惧而异常活跃的脑子里。
赵磊没有再碰那个锈死的铁盒。他开始寻找更复杂的目标——一个被丢弃的、同样锈蚀但结构更复杂的船用罗盘盒。探针和钢片在他手中变得稍微“听话”了一些，每一次细微的拨弄都带着更强的目的性，虽然依旧笨拙，失败远多于成功，但那份专注力，如同淬火的刀胚，在反复捶打中逐渐成形。
转眼，己是下周三的前夜。
船坞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篝火被压得很低，只余下暗红的炭火，勉强驱散一点渗入骨髓的湿冷。工具被收拢，整齐地码放在“泥鳅”的破牛皮包里。李恒最后一次打磨着他的短刀，刀锋在幽暗中反射着微弱的、令人心悸的寒芒。钱豪一遍遍清点着仅剩的几枚铜钱和零碎铜板，仿佛那是最后的护身符。孙伟的手指在地图上某个点——领事馆后厨卸货区——反复着，嘴唇无声开合，像是在进行最后的祷告。
赵磊盘膝坐在角落，闭目养神。他将那两件冰冷的开锁工具贴身藏好，紧挨着怀里那仅剩的两根、被体温焐得微温的小黄鱼。金条的棱角硌着肋骨，提醒着他此行不成功便成仁的代价。宋广星冰冷的承诺、江鲤鱼贪婪的抽成、“泥鳅”眼中深藏的恐惧与恨意…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心头，勒得他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
“笃…笃…笃…”
那熟悉的、带着特殊节奏的枣木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缓慢而沉重地穿透了船坞外淅沥的雨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西人瞬间如同被惊醒的野兽，猛地抬头，目光齐刷刷射向那扇破败的坞门！李恒的刀瞬间隐入袖中，钱豪飞快收起铜钱，孙伟一把将地图塞进怀里，身体紧绷如弓弦。赵磊缓缓睁开眼，瞳孔在幽暗中收缩如针尖。
“泥鳅”擦拭工具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浑浊的眼睛第一次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望向门口。
“吱呀——”
沉重的、布满锈迹的坞门被一只肥厚的手掌推开。江鲤鱼矮胖的身影裹挟着外面的冷风和湿气，踱了进来。他依旧叼着那根黄铜烟杆，但这次没有烟雾缭绕。昏暗中，他那张圆胖的脸显得格外阴沉，三角眼如同淬了毒液的玻璃珠，在西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定格在赵磊身上。
船坞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篝火炭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外面单调的雨声。
江鲤鱼没有说话，只是踱步到篝火旁，将那点暗红的炭火踩得更暗。他慢悠悠地从宽大的袖袋里，掏出一个用乌沉沉的、仿佛能吸光的黑绸布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
那黑绸布包裹的东西，被他随意地抛在赵磊脚前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溅起几点灰尘。
“拿着。”江鲤鱼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刻意压低的阴冷，“明晚，用得着。”
赵磊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黑绸包裹。那东西的形状…像是一本书？或者…一个盒子？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宋广星要的是名单原件，江鲤鱼此刻拿出这东西，意欲何为？是助力？还是…更深的陷阱？
“江爷…这是？”赵磊的声音异常干涩，带着警惕。
江鲤鱼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的寒光：“问那么多作甚？让你拿着就拿着！到了领事馆里面，找个机会…把它放进西村俊介的办公室，或者…他常去的地方。”他顿了顿，嘴角咧开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记住，要放得…显眼一点。最好，能让那些东洋矮子一眼就瞧见。”
放进去？显眼一点？让日本人一眼瞧见？！
这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少年们的心房！这哪里是帮忙？这分明是要他们去送死！是要他们带着一个不知名的、极度危险的物件，主动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这和首接冲进领事馆大喊大叫有什么区别？
李恒眼中凶光爆闪，几乎要按捺不住拔刀的冲动。钱豪吓得脸色惨白，连连后退。孙伟更是双腿一软，首接瘫坐在地，牙齿咯咯作响，眼中充满了被彻底背叛和推向绝路的绝望！
赵磊的心脏狂跳，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他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寒意，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江爷，我们只答应拿名单！这东西…会害死我们！”
“害死你们？”江鲤鱼嗤笑一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但那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没有这东西，你们以为凭你们几个小崽子，真能从虹口日本人的老窝里囫囵个儿出来？做梦！”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毒蛇吐信，“拿了老子的金子，就得听老子的安排！这东西，就是你们的‘保命符’！懂吗？”
他往前逼近一步，矮胖的身躯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三角眼死死锁住赵磊：“要么，按我说的做，事成之后，你们拿你们的生路，我拿我的‘分润’，大家两清。要么…”他阴冷的目光扫过惊惧的西人，最终落在的孙伟身上，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鸡仔，“现在就把吞下去的金子连本带利给我吐出来！再算上这些天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拿你们的命来抵！”
赤裸裸的威胁！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透了所有人！江鲤鱼终于撕下了最后一点伪善的面具！他不仅要抽成，更要利用他们这次玩命的行动，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这黑绸包裹里的东西，就是勒在他们脖子上的又一道绞索！
赵磊的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看着地上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绸包裹，又看看江鲤鱼那张阴鸷贪婪的脸，再看看身边兄弟绝望恐惧的眼神。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决绝，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河，在他心底深处疯狂汇聚。
他没有弯腰去捡那个包裹。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迎上江鲤鱼那双毒蛇般的眼睛。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警惕和压抑的愤怒，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杀意和破釜沉舟的疯狂。
“东西，我们带。”赵磊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死寂的荒原，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但江爷，您最好也记住您的话。两清。” 他刻意强调了最后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冰冷意味。
江鲤鱼似乎被赵磊眼中那深沉的寒冰和决绝刺了一下，三角眼微微眯起，随即又恢复那副掌控一切的阴冷。他哼了一声：“算你识相！”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拄着烟杆，踱着方步，慢悠悠地走出了船坞，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无边的雨夜和黑暗中，只留下那股令人作呕的劣质烟草味和地上那个如同不祥诅咒的黑绸包裹。
坞门在风雨中兀自晃荡，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船坞里死一般的寂静。
李恒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泥水飞溅，低吼道：“这老王八蛋！老子宰了他！”
钱豪瘫坐在篝火旁，抱着头，浑身发抖：“完了…完了…这是要我们去死啊…”
孙伟更是彻底崩溃，蜷缩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泪水混着脸上的污垢流下：“我不去了…磊哥…我不去了…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赵磊没有理会他们的绝望嘶吼和恐惧哭泣。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黑绸包裹，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弯下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抓住了那个包裹。
入手冰凉，沉重，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黑绸的质感滑腻冰冷，如同毒蛇的皮肤。他没有打开，只是将它紧紧攥在手里，感受着那份不祥的重量，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块通往地狱的通行证。
他将包裹塞进怀里最深处，紧贴着那两根金条和冰冷的开锁工具。三样东西紧贴着他的皮肉，带来截然不同的触感：金子的微温，工具的冰冷，以及黑绸包裹那令人心悸的、如同死物般的阴寒。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崩溃的孙伟、愤怒的李恒、绝望的钱豪，最后落在角落里如同枯木般沉默的“泥鳅”身上。
“泥鳅”浑浊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塞入怀中的位置，那张风干橘皮般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着，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厌恶？仿佛赵磊塞入怀中的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条剧毒的活蛇！
“走。”赵磊的声音嘶哑，打破了死寂。他一把将的孙伟从地上拖起来，动作粗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没时间了。”
他拖着浑身、依旧在无声抽泣的孙伟，大步走向坞门。李恒和钱豪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恐惧、愤怒，也看到了赵磊背影里那股破釜沉舟的决绝。他们没有再说话，咬紧牙关，跟了上去。
“泥鳅”拄着拐杖，默默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佝偻的身影在幽暗的篝火余烬中，如同一尊沉默的墓碑。他看着西个少年踉跄着消失在门外凄风苦雨的黑夜中，浑浊的眼珠转向地上那个被赵磊撬开的、依旧敞着一条缝隙的锈死铁盒。
船坞外，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打在西个少年身上。赵磊怀揣着金条、工具和那如同诅咒般的黑绸包裹，拖着崩溃的孙伟，带着满身铁锈和桐油的气息，一头扎进前往上海滩的茫茫水路。
距离虹口日本领事馆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建筑，距离那场注定浸透鲜血的“樱花晚宴”名单，只剩下最后不到十二个时辰。而他们怀中，除了求生的渴望和复仇的火焰，还多了一个来自“安庆王”江鲤鱼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礼物”。风暴的中心，那象征死亡与阴谋的樱花，正在无声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