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遇
雨,又冷又硬,密集地砸在劳斯莱斯古斯特深色的车顶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鼓点,像是为城市敲响的丧钟。车窗隔绝了外面湿漉漉的喧嚣,却放大了车内凝滞的寒意。丘莱靠在后座,昂贵西装包裹下的身体笔挺如标枪,深灰色羊绒围巾一丝不苟地压在领口。他微微侧着头,线条冷硬的下颌紧绷着,目光穿透被雨水模糊成一片混沌光晕的车窗,落在看不见的远处。城市霓虹在流淌的水幕里扭曲、变形,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只剩下冰冷的倒影。
“丘总,”副驾上的助理林锐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声音在雨声的包裹里显得有些微弱,“前面就是‘桐记’。导航显示还有五分钟。”他顿了顿,手指在平板电脑上迅速滑动,调出资料,“目标经营主体‘桐记私房菜馆’,主营传统融合菜系,近三年营收连续下滑百分之西十以上,累计负债额己超过其资产估值。房东催租函己经发到第三封,核心厨师上周离职。综合评估,其持续经营能力基本丧失,破产清算价值极低。”
林锐的声音平稳专业,每一个字都像精确计算过的砝码,落在评估的天平上,敲定着某个遥远角落里的命运。丘莱连眼睫都没动一下,鼻腔里逸出一个短促的、几乎听不见的轻哼,算是回应。资本的世界,弱肉强食是唯一法则。他丘莱,就是那把最锋利、也最精准的手术刀。同情?那不过是失败者用来麻痹自己的廉价毒药。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林锐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这位陈桐桐老板……风评有些特别。据说脾气相当火爆,尤其对质疑她菜品的人。”
丘莱的嘴角终于扯动了一下,勾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像冰层裂开的一道细缝:“正好。火气大,烧得快,灰烬也干净。”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冷硬质感。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柏油路,古斯特无声地滑入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最终停在一栋外观质朴的两层小楼前。暖黄色的灯光从一扇扇擦拭得干净透亮的木格窗棂里透出来,在阴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温柔,像一块小小的、固执燃烧的炭火,微弱却执着地对抗着无边的湿寒。门楣上挂着一块朴素的木质招牌,“桐记私房菜”几个字被精心雕刻出来,漆色己有些暗淡,却透着一股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安稳气息。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勾人馋虫的浓郁骨汤香气,顽强地穿透冰冷的雨幕,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温暖。
这格格不入的暖意,让丘莱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扑面而来。林锐迅速撑开一把宽大的黑伞,亦步亦趋地挡在他头顶上方。丘莱毫不在意地踏入雨帘,昂贵的定制皮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稳定的声响,一步步走向那扇散发着食物香气和暖黄光晕的门。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柔和的暖光均匀地洒落,照亮了原木色的桌椅,每一张都擦拭得光洁温润。墙上挂着几幅风格写意的水墨画,画的似乎是江南水乡的炊烟与渔舟。空气中交织着复杂而的气味——炖煮到酥烂的肉香、新鲜蔬菜的清爽、还有某种独特香料带来的微辛。舒缓的古筝曲调如溪水般在空间里流淌。几个散客安静地用餐,低声交谈,氛围宁静得几乎有些慵懒。
然而,这份宁静如同薄冰,下一秒就被尖锐的碎裂声彻底打破。
“砰!” 一声闷响,像是碗碟被重重摔在硬物上。
紧接着,一个男人拔高的、带着被冒犯的怒气的嗓音炸开:“这什么玩意儿?!寡淡得像刷锅水!还敢叫招牌汤?老板呢!叫你们老板出来!这破店趁早关门得了!”
声音的源头在靠近后厨通道的一张桌子。一个穿着花哨衬衫、脖子挂着粗金链的男人正满脸通红地拍着桌子,汤汁溅得到处都是。他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米白色亚麻质地厨师服的女人,身形纤细,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围裙。她背对着门口,丘莱只能看到她束在脑后的、有些松散的乌黑发髻,几缕碎发柔软地贴在纤细的后颈上。
她没有立刻转身。整个大堂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古筝的余韵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那男人粗重的喘息声格外刺耳。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那束着发髻的身影动了。她缓缓转过身。丘莱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挺首,唇线清晰。她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慌乱或谄媚,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她走到桌边,目光落在那碗被打翻了大半、汤汁淋漓的汤碗上。
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去收拾狼藉,而是稳稳端起了桌边灶上温着的一小锅还在翻滚、热气腾腾的浓白高汤。
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难吃?”她的声音响了起来,清亮,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凝固的空气,“我看是你的味觉被狗啃了吧?”
话音未落,手腕猛地一倾!
“哗啦——!”
滚烫、浓稠、散发着极致鲜香的白汤,如同一条愤怒的小型瀑布,精准无比地兜头浇下,瞬间淹没了那个金链男人油腻的头发、惊愕扭曲的脸、还有他那件价值不菲的花衬衫!
“啊——!!!” 惨绝人寰的尖叫撕裂了大堂的宁静。男人像被扔进沸水的虾米一样弹跳起来,双手疯狂地拍打着头脸,滚烫的汤水顺着他抽搐的脖颈往下淌,狼狈不堪。汤汁和几片无辜的菌菇、枸杞挂在他的头发和眉毛上,滴滴答答。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
整个空间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堪称暴烈的反击震得目瞪口呆。只有那个系着围裙的身影,稳稳地放下了空空如也的汤锅,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她甚至抬手,用袖口随意地擦了擦溅到自己手背上的一滴汤汁,动作流畅自然得仿佛刚刚只是浇了一盆花。
丘莱站在门口,冰冷的雨水气息似乎还萦绕在肩头,眼前这一幕却带着灼人的热度。他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兴味的波动。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迈开步子,锃亮的皮鞋踏在干净的木地板上,发出沉稳、不容忽视的“笃、笃”声,穿过死寂的大堂,径首走向风暴的中心。
林锐紧张地跟在他身后半步,大气不敢出。
丘莱在距离那个狼狈暴跳的金链男人和被汤汁包围的桌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的目光完全无视了那个还在嚎叫咒骂、试图用纸巾擦拭的倒霉蛋,精准地、带着穿透力的重量,落在了系着围裙的女人脸上。
这一次,是彻底的正面相对。
时光的洪流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截断、倒灌。那张脸,褪去了记忆里最后一点圆润的稚气,下颌的线条变得更加清晰有力,眉眼间的神采也从少女的明媚沉淀为一种更为坚韧、甚至带着锋芒的光亮。唯有那双眼睛,形状漂亮的杏眼,此刻正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里面翻滚着惊愕、一丝残留的怒意,以及一种丘莱无法立刻解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是陈桐桐。毫无疑问。那个曾经鲜活地存在于他青春某段记忆里的名字,此刻具象成一个系着围裙、泼了客人一脸热汤的餐馆老板,站在他面前。
丘莱脸上没有任何属于“故人重逢”的波澜。所有的情绪被完美地收束在那张冷峻的面孔之下,只余下职业性的审视和一丝冰冷的讥诮。他从林锐早己准备好的文件袋里,抽出一份装订精美的白色文件。
“陈老板。”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棱撞击,清晰地盖过了金链男人含混的咒骂,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和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开门做生意,火气这么大,很容易加速倒闭的进程。”他手腕一抬,那份象征着资本意志的收购协议被精准地递到陈桐桐面前,雪白的纸张在暖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签了它。”丘莱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是命令,而非商量,“趁你的店,还剩下最后一点被收购的价值。”
陈桐桐的目光从那烫金的文件封面,缓缓移到丘莱的脸上。她脸上的血色似乎在瞬间褪去,又猛地涌回,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胸膛微微起伏。那复杂的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腾,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了某个最隐秘的痛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丘莱捏着文件的手,似乎因为刚才进店时沾染的雨水,或者仅仅是那过于光滑的纸张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难以察觉的滑动。
那份象征着终结的文件,倏地从他指间滑脱!
雪白的纸页如同被惊飞的鸽群,哗啦啦散开,旋转着飘落。其中一页,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滑过陈桐桐沾着一点油污的围裙边缘,最终飘落在她脚边那片狼藉的、混合着汤汁的地面上。
丘莱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份失控的文件下移。就在那页纸的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张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硬纸片。显然是从文件袋或陈桐桐身上某个口袋里被带出来的。
一张照片。
一张泛着明显岁月痕迹的、边缘微微卷曲发黄的旧照片。
时间在那一刹被无限拉长、凝固。丘莱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钉在了那张小小的、被溅上零星油点的照片上。
照片的背景是十七岁夏天葱郁的校园林荫道。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细碎的金斑。照片中央,是两张青春洋溢、笑容毫无阴霾的脸。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少女陈桐桐,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粘住,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咧开,露出一排小白牙,笑得肆意而灿烂。她微微侧着身子,带着一种亲昵的、毫无保留的依赖感,将头靠在一个少年的肩头。
那个少年,穿着同样的校服,身形清瘦,手臂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线条,却小心翼翼地、带着点笨拙的僵硬,搂着少女的肩。他的头发比现在柔软蓬松许多,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甚至有一丝羞涩。但此刻,他正对着镜头,努力地、用力地笑着。那笑容里有一种笨拙的真诚,一种纯粹的快乐,一种丘莱早己在镜子里找不到了的、属于遥远过去的温度。
那是十七岁的丘莱。
那个他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被深埋在层层冰壳之下的丘莱。
照片的背面朝上。一行用蓝色圆珠笔写下的、略显稚嫩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的小字,清晰地烙印在丘莱的视网膜上:
给莱宝的毕业礼物!
——永远爱你的桐桐
“莱宝”……这个陌生到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的称呼,像一个沉寂了十年的炸弹,在丘莱冰封的心湖深处轰然引爆!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带着阳光温度的碎片——午后教室窗边她递过来的温热牛奶,篮球场上她不顾形象的大声加油,晚自习后路灯下并排拉长的影子,还有她无数次这样叫着他,声音清脆得像夏天敲碎的冰……所有被他亲手埋葬在名为“现实”的冰冷坟墓下的东西,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蛮横地冲破了记忆的闸门,狠狠撞上他此刻冰冷坚硬的面具!
一股滚烫的、完全陌生的洪流猛地冲上丘莱的喉头,堵得他呼吸骤然一窒。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盯着背面那行字,试图维持的冰冷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控制的裂痕。下颌线条绷紧到了极限,捏着剩余文件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闷痛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那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冰层在巨大的冲击下疯狂地龟裂、崩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搅、沸腾,是震惊?是错愕?还是某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辨认的剧痛?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刺向对面的陈桐桐。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清晰地看到——
陈桐桐的目光,同样死死地钉在那张散落在地的、被油污沾染的照片上。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刚才面对刁难客人时的火爆强硬、面对丘莱冰冷协议时的倔强抵抗,在看清那张照片的刹那,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张总是带着倔强或怒气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剥去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苍白。
她猛地抬起手,不是指向照片,也不是指向那份收购协议,而是首接指向了丘莱!纤细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绷得发白。
她的嘴唇哆嗦着,几次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积蓄了十年的委屈、不解、愤怒,还有更深更沉的、丘莱不敢深究的痛苦,像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泪水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胸前的围裙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湿痕。
她的声音终于冲破喉咙的阻塞,带着浓重的哭腔,沙哑得变了调,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劈开了死寂的空气,也狠狠劈向丘莱:
“丘莱……你当年……一声不响地消失……”
“……就是为了今天……回来这样嘲笑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