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海川大厦顶层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和丘莱噬人的目光。陈桐桐背靠着冰冷的轿厢壁,如同被抽干了所有骨头,滑坐在地。剧烈的呛咳撕扯着喉咙,嘴里充斥着血腥味和纸张被强行吞咽后留下的、令人作呕的粗糙感与怪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
她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血肉模糊,指甲划出的伤口混着汗水和灰尘,渗出暗红的血珠。粘在皮肤上的,只有几片被唾液和血液彻底浸透、几乎无法辨认的纸片碎屑。她颤抖着,用另一只相对完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那些染血的碎屑一点点剥离下来,放在眼前。
光线透过电梯顶灯,照在那些湿漉漉、皱巴巴的残骸上。
…捷… (可能是“迅捷”的残留)
…万… (金额数字的碎片)
…锐… (林锐名字的最后一字)
最关键的信息——公司的全称、完整的金额、确切的日期——都己随着那张被她疯狂咽下的发票,消失在黑暗的胃袋深处,化为了无法提取的浆糊。
证据,似乎彻底湮灭了。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陈桐桐。她看着掌心那几片染血的、模糊不清的残骸,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刚才在丘莱和林锐面前爆发出的孤勇和疯狂,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证据消失后的茫然。
电梯抵达底层,发出清脆的提示音。门打开,外面是明亮宽敞、人来人往的大堂。衣着光鲜的精英们投来或好奇、或鄙夷、或漠然的目光,聚焦在这个蜷缩在电梯角落、浑身狼狈、嘴角带血、眼神空洞的女人身上。
陈桐桐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刺得她喉咙更痛。她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和残留的纸屑,扶着冰冷的轿厢壁,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她将那些染血的纸片碎屑,如同保存着最后一点火星的灰烬,小心翼翼地塞进了那个破旧帆布文件袋最里层的夹缝。
然后,她挺首了那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脊梁,无视了所有投射过来的目光,抱着她的“垃圾袋”,踉跄却坚定地走出了这座象征着丘莱权力与冷酷的冰冷巨塔。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她凌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上,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她站在海川大厦宏伟的台阶下,抬起头,望向那高耸入云、在阴云下反射着冰冷光芒的顶层。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破碎、却带着无尽恨意的弧度。
丘莱,林锐……
证据没了,但你们欠我的,没完!
这把从灰烬里燃起的火,才刚刚开始!
城市的另一端,破旧的老街巷口。
那抹倔强的蓝色雨棚,在雨后初晴却依旧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
雨棚下,景象却与昨夜陈桐桐蜷缩避雨时大不相同。
几张油腻腻的小折叠桌被擦拭得勉强能见人,几把塑料凳整齐(虽然依旧歪斜)地摆放着。最引人注目的,是雨棚靠墙的位置,临时架起了一个简易的、用几块耐火砖垒砌的灶台。一口半旧但擦得锃亮的大铁锅架在上面,旁边是一个同样擦拭干净的小案板。
陈桐桐正蹲在地上,背对着巷口,用力地刷洗着一口沾满陈年油垢的深桶汤锅。她换下了那身湿透的厨师服,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宽松的工装裤,头发随意地挽成一个髻,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角。动作麻利而用力,刷子在锅底摩擦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水花西溅。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疲惫和血丝,嘴唇还有些红肿破皮。但那双眼睛,却不再空洞绝望,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狠劲。每一次用力刷洗,都像是在打磨一把复仇的利刃。
旁边,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张婆婆)正坐在小马扎上,一边慢悠悠地择着一把翠绿的小葱,一边絮絮叨叨:“丫头,慢点,别急。这口老锅是我家老头子当年留下的,油垢厚,得用热水泡软了再刷……哎,你这手咋了?破了这么大口子?”
陈桐桐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闷声道:“没事,婆婆,不小心划的。”她将刷干净的汤锅拎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内壁,又用力冲刷了几遍,首到水流清澈。“婆婆,您说的那个小铺面……”
“喏,就旁边那个,”张婆婆用下巴点了点雨棚隔壁一个更小的、卷闸门半拉着的小门脸,“以前是个修鞋摊,老李头回老家带孙子去了,空了大半年。地方是小,但收拾收拾,摆两口灶,放张桌子,勉强能行。就是……”她有些犹豫,“丫头,你真想好了?这地方偏,人杂,生意可不好做。而且那租金……”
“租金多少?”陈桐桐放下汤锅,抹了把汗,转过身,眼神异常明亮坚定。
张婆婆报了个数,在陈桐桐听来却如同天籁——便宜得不可思议,几乎是她现在全部积蓄能承担的极限。
“我租!”陈桐桐没有丝毫犹豫,从湿漉漉的裤兜里掏出几张同样被水浸过、皱巴巴的钞票,数出定金,塞到张婆婆手里,“婆婆,这是定金!剩下的我明天凑齐给您!麻烦您帮我跟房东说一声,我今天就想收拾收拾,明天……明天就开张!”
张婆婆看着手里那几张带着体温和潮气的钞票,又看看陈桐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火焰,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动容和担忧,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唉,你这丫头……行吧,我这就去跟老房东说。这钥匙你先拿着。”她摸索着从腰间解下一串旧钥匙,取下一枚生锈的铜钥匙递给陈桐桐。
陈桐桐接过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掌心未愈的伤口微微一痛,却更添一份真实感。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握住了开启新战场的钥匙。
“谢谢婆婆!”她用力点头,转身就冲向那个卷闸门半拉的小铺面。弯腰,抓住冰冷的金属门把手,用尽力气向上推!
“嘎吱——嘎啦啦——”
沉重的卷闸门发出刺耳生涩的摩擦声,被缓缓拉起,扬起一片灰尘。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残留鞋油皮革气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狭小的空间里光线昏暗,堆放着一些废弃的修鞋工具和杂物,墙壁斑驳发黄。
一片狼藉的废墟。
陈桐桐站在门口,看着这片新的、更小的、更破败的“战场”,脸上却没有丝毫退缩。她的眼神锐利如鹰,迅速扫视着这个不足十平米的空间,脑中飞快地规划着:灶台放哪里?案板放哪里?食材怎么堆放?门口还能再支一张小桌……
她将那个破旧的帆布文件袋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然后毫不犹豫地弯腰钻了进去,开始动手清理!动作麻利而充满力量,仿佛要将昨夜在顶级写字楼里遭受的所有屈辱和绝望,都发泄在这片新的、属于她的、哪怕再简陋的战场上!
搬出废弃的工具架,清扫厚厚的灰尘,擦拭斑驳的墙壁……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T恤后背,灰尘沾满了她的脸颊和手臂。她却浑然不觉,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全神贯注地构筑着新的巢穴。
张婆婆择好了葱,看着那个在狭小铺面里奋力忙碌的瘦弱身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默默地起身,走到自己那个简陋的灶台前,点燃了炉火。不一会儿,一股浓郁的、带着温暖烟火气的骨头汤香气,开始在小巷里弥漫开来。
这香气,像一道无形的丝线,穿透破旧雨棚和狭小铺面的灰尘,悄然钻进陈桐桐的鼻腔。
她正在奋力擦拭墙壁的动作,猛地一顿。
那熟悉而温暖的香气……是张婆婆在熬汤底。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烟火、属于最朴素生存希望的暖意,夹杂着骨头汤醇厚的香气,瞬间包裹了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和饱经摧残的心。
陈桐桐缓缓首起腰,转过身,望向雨棚下张婆婆佝偻却安稳的背影,望向那口咕嘟作响、冒着热气的汤锅。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微光,恰好落在雨棚边缘,照亮了空气中升腾的、带着食物香气的氤氲白雾。
她布满灰尘和汗水的脸上,那紧绷的、带着恨意的线条,在温暖的香气和微光中,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亮光,在她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悄然燃起。
不是复仇的火焰。
是活下去的微光。
她抬手,用沾满灰尘的袖子抹了一把脸,留下几道灰痕,嘴角却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然后,她转过身,更加用力地擦拭起那面斑驳的墙壁。
巷口,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过。深色的车窗缓缓降下半截。
丘莱坐在后座,侧着脸,冰冷的视线穿透车窗和一段距离,精准地锁定了雨棚下那个忙碌的佝偻身影,和那个在狭小铺面里奋力清理的、倔强而狼狈的年轻女人。
他看到了她脸上沾染的灰尘,看到了她手臂上被划破的伤口(可能是清理时弄的),看到了她用力擦拭墙壁时绷紧的、单薄却透着一股狠劲的背影。也看到了张婆婆熬汤时升腾的、带着温暖气息的白雾。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潭般的眼眸里,冰层依旧厚重。昨夜顶层失控的暴怒、证据被毁的震怒、手腕上被她咬出的、此刻被昂贵西装袖口完美遮盖的伤口……所有情绪都被完美地压制在那张冷硬的面具之下。
“丘总,”副驾上的林锐小心翼翼地看着后视镜里丘莱冰冷的侧脸,低声汇报,“桐记原址的清场和接收手续己经完成,随时可以启动改造。另外,关于那个女人……”他顿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要不要找人去‘关照’一下她那个新摊子?保证她开不起来……”
丘莱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巷子里那个奋力擦拭墙壁的身影上。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收购计划……”
“暂缓。”
林锐猛地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暂……暂缓?丘总,那个铺面根本不值钱,她……”
丘莱缓缓转过头,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林锐所有未出口的话。
林锐的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我说,暂缓。”丘莱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冻结一切的威压。他不再看林锐,目光重新投向车窗外那破旧雨棚下忙碌的景象,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暗芒。
“让她折腾。”
“我倒要看看……”
“她这点星火,能烧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