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刚亮沈砚宁刚睁开眼,就见小儿攥着她睡衣袖口神神秘秘地说着:“那个戴白山茶的姨姨前天在爹爹书房...”她想起前夜周屹深西装沾着的茉莉头油味,是那日别克车里女人身上的味道。
沈砚宁抱着承安,隔着大伯父书房那扇雕花木门,听见里头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屹深......这批货必须经沈家码头转运。”大伯父说话时带着雪茄烟丝烧焦的呛人味道,“日本商社答应出资与沈家一起承建铁路支线,你看这......”
“沈大哥打算用鸦片当枕木铺铁轨?”周屹深的冷笑着,钢笔尖划纸的声响听着像是刺刀出鞘,“您别忘了,令郎在海关的差事.....”转头看见屋外的青砖上的人影,话音戛然而止,沈砚宁慌忙后退,后腰撞倒了书房门口摆着的那个哥窑烧制的花盆。
周屹深拉开门时眼底还凝着霜,看见她抱着承安站在满地碎瓷片中间,伸手要接孩子,被沈砚宁侧身避开:“不麻烦先生,省得孩子沾了外头的脂粉气惊着!”
周屹深发现最近沈砚宁总找各种借口避着自己,譬如晨起教承安描红时听见周屹深的皮鞋声,她便慌忙抱着笔墨躲到佛堂抄经;入夜缝补衣裳瞧见周屹深书房灯亮,她又钻进厨房煨莲子羹......
这日她在后院晾晒衣物,被墙外突然的汽车鸣笛声惊得掉了手中的木夹子。
“周司长好眼光,这珍珠簪配沈小姐再合适不过。”娇媚女声混着车门关合的闷响飘进来,沈砚宁踮着脚张望,认出是上回坐别克车那位,阴丹士林旗袍开衩处露出蕾丝袜带,臂弯里还搭着周屹深的大衣。
承安突然从月洞门跑来:“阿姊!爹爹买的杏仁酪......”沈砚宁抱起孩子转身要走,绣花鞋踩过满地掉落的紫藤花。
身后传来周屹深低沉的声音:“唐秘书留步”,接着是女子咯咯的笑:“周司长连家门都不让我进,怕家里小侄女闹脾气?”
是夜,沈砚宁去周屹深书房取承安落下的银锁片,书桌案头摊着陇海线扩建图,朱笔圈出沈家码头的位置。低头凑近细看,忽被背后烟草味笼罩,周屹深刚洗完澡,头发滴着水贴在她脊背:“躲了我小半个月。”
“先生身上脂粉味熏人。”她扭着身子去够银锁片,却被他擒住手腕按在图纸上。周屹深嗓音沙哑似砂纸:“南京那些老东西变着法往我床上塞人,你当你先生是柳下惠?”
沈砚宁盯着他搭在椅子上的衣服,领口上还沾着胭脂印子,笑到:“先生自然不是圣人,那日车里的唐小姐,先生打算让她做太太还是姨太太?”
“唐晚身份复杂,那些比不过逢场作戏......”他呼吸喷在她颈侧,掌心的茧刮过平安扣,“囡囡长大了,应当理解先生独身的难处。你当我真会让她进门,让你和承安难过?”沈砚宁攥着银锁片的锁片边缘刻着的“沈氏实业”标识。
天刚蒙蒙亮,周屹深己带着铁道部的人首奔码头,沈砚宁偷偷在他枕头下摸到半张货运清单,编号栏旁边潦草地画着沈家温泉别馆的结构示意图。
她匆匆赶往沈家祖宅,穿过晨露来到后山,听见地窖深处传来日语交谈声,这时候巡夜家丁突然出现。
拉枪栓的金属摩擦声里,周屹深从背后捂住她半张脸,他腋下夹着的牛皮纸袋散开,最上面那张泛黄的地契复印件上,转让方位置清清楚楚盖着关东军某部的印章。
“你就这么急着往鬼门关闯?”周屹深将人拽进飘着硫磺味的温泉别馆,眼底的血丝像蜘蛛网般蔓延,“那些木箱装着自爆机关,只要密码输错三秒后就会.....”话音被剧烈的爆炸声打断,地窖位置腾起的浓烟把晨雾染成墨色。
沈砚宁望着烟尘中零星飘落的账册残页,上面的印章正在焚烧:“可那些日文标识.....”
“忘记!”周屹深突然扳过她肩膀,染着煤灰的拇指擦过她脸颊,“囡囡暂且信我一次”他掌心温度透过旗袍面料,与当年灵堂里托住她后腰的触感如出一辙。远处传来坍塌声,沈砚宁闭眼将额头抵在他肩头,轻轻点了点。
春意未尽,夏意渐浓时,沈家大伯父的雪茄烟雾混着樟木箱的气息飘来。
“此番去日本考察,少说半年光景。浙赣铁路的未来的采购订单,还望贤侄多费心。“大伯父的声音混着痰音。
“沈记的枕木怕是不达标吧?”周屹深弹落烟灰,在工程预算表的'枕木采购'项画了个问号,雕花窗棂旁,水晶烟灰缸里己经积了半缸烟蒂。
“砚宁过了及笄,也算大姑娘了,切记不可胡闹,听你姑父话!”大伯母一边整理箱笼一边对沈砚宁叮嘱道。
周屹深望着少女旗袍下,早间去工地测绘时沾染污泥的绣鞋,想起沈鸿远灵堂外的那个暴雨夜,他撑着墨绿油纸伞,隔开冷硬的西装和她单薄的孝服,孝服下露出半截沾满泥浆的绣鞋。
“您放心……” 他忽然轻笑,“砚宁住在周家,定会比住在沈家老宅更“合适”。”
大伯母握住她的手,长指甲掐进腕间:”还不快谢过你姑父?“他听着那声“姑父” ,不由得嗤笑一声。
玻璃窗外,承安正扒着窗台朝里张望,鼻尖在琉璃砖上压成扁圆 。“安儿过来!”周屹深朝窗外招手。
雕花木门吱呀作响,孩童带着潮湿桂花香撞进沈砚宁怀中,扒着她不肯撒手,他眉眼亮晶晶的像他的母亲:“阿姊的身上有糖味!”
承安忽然举起个锦缎包裹往沈砚宁怀里塞:“祖母说...说这个要给新娘子的...”深蓝缎子散开羊脂玉镯露出来,正是去年周老太太往沈砚宁手上套的那对.她看见周屹深瞳孔骤缩,腕间青筋在西装袖口下起伏如蛰龙。
”胡闹。“他沉声呵斥,惊雷乍破云层,雨幕再度倾泻而下,沈砚宁望着窗外被暴雨摧折的芭蕉,心中满是恐惧与迷茫。
周屹深失手碰翻案头茶盏,君山银针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暗色图腾,与三年前灵堂里她打翻的奠茶痕迹重叠,心中满是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