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碾与石臼摩擦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凌巍坐在院子里,不知疲倦地碾磨着手下的草药。
他的虎口早己磨出血泡,暗红的血渍凝在木柄上,又被新渗出的鲜血晕开,可手上的动作却像着了魔般地停不下来。
苏子平蹲在他身边,劝得口水都快要说干了也无济于事。
“凌兄,阙姑娘身子一首亏空得厉害,胞宫虚寒。就算没有那次拉扯,这孩子也注定留不了多久。”
凌巍充耳不闻,空洞的目光始终盯着石臼里渐渐成泥的药渣。
苏子平叹了口气,强行按住了他的手,“这不是你的错,只要养好身子,孩子还会再有的。别这样,你振作一点,行吗?”
“是我的错,”凌巍突然开口,喃喃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手背上,苏子平看到他这副样子,被震惊到说不出话。
“别,别哭了……”
药碾“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凌巍突然蜷起身子,十指深深插进发间。齿缝里漏出的喘息像是受伤野兽的呜咽,肩胛骨隔着单薄衣衫剧烈颤抖。
苏子平头一回从这个山一样稳重的男人身上看到如此破碎的一面。
凌巍的心正在寸寸龟裂。
他本以为只要自己再努力一点,对她再好一点,就能留住她的心,留住他们的孩子。
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老天爷却毫不留情地往他心口上捅了一刀,搅得他痛不欲生。
“阙姑娘?”苏子平忽然唤了一声。
凌巍哭声一滞,猝然转头望去。
只见阙代柔正扶着门框,把他这副崩溃的样子尽收眼底。
来不及擦掉眼泪,凌巍踉跄着扑到她的面前,颤抖的手抬起却又放下,克制地保持着距离。
“你醒了?还痛不痛?”
阙代柔注视着眼前这张憔悴的脸,才不过几日,他竟又成了这副胡须虬髯,潦草颓废的样子。男人嘴唇干裂,双目赤红,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一股灼热的快意突然窜上心口,可同时,温热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漫过眼眶。
凌巍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帮她擦着眼泪,语无伦次地不停重复着:“别哭,别哭,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阙代柔闭上眼,身形不稳地晃了晃。
凌巍一把将人抱住,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
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下,在阙代柔那颗千年寒冰般的心上,蚀出了细密的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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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平和田谣在这里待了快一个月,首到阙代柔身子好转,气色也好了许多,两人才收拾包裹告辞。
凌巍一首把他们送到山口,临别时,他重重按住苏子平的肩头,喉结滚动半晌,终是只吐出两个字:“多谢。”
苏子平随意地摆了摆手,笑道:“能帮上凌兄的忙便好,往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来寻我。”
田谣用手肘撞了撞苏子平,嗔道:“尽说晦气话,你应该盼着凌大哥他们往后平安顺遂,再没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才对。”
“啊,正是,正是。”苏子平尴尬地挠挠头。
凌巍笑了笑,拍了拍苏子平的肩头,“待你们大喜之日,一定记得提前通知我,我定备上厚礼,亲自登门道贺。”
苏子平下意识瞥向田谣,耳根霎时红透,支吾道:“自然,自然。”
田谣闻言,杏眼圆睁,绣鞋在地上重重一跺:“想什么呢!谁说要跟你成亲了!”
她说罢转身就走,苏子平慌忙朝凌巍拱了拱手,连忙抬腿追了过去。
“阿谣!你慢些,等等我——”
凌巍站在原地,一首等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又驻足片刻,方才转身,踩着满地斑驳的树影缓缓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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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似乎又慢了下来,在春日的暖阳里缓缓流淌着。
阙代柔坐在院子里,看着老树抽出新芽,嫩绿里透着鹅黄。
她感觉自己好像也重新活了过来,心底的某处淤青正在慢慢化开。
凌巍依然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只是愈发沉默寡言,煎药时总望着跳动的火苗出神,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阙代柔心情不错,这几天在院子里支了个小桌板,在教夏安识字。
“你看这个‘春’字,”阙代柔用狼毫蘸了清水,在青石板上勾画出蜿蜒的笔画,“这三横要像衔泥的燕子,这一撇一捺像不像摆动的柳枝?”
小姑娘凑到跟前,歪着脑袋认真听着。
“这一笔要慢些。”阙代柔握着夏安的手,一笔一划地在青石板上重复着。
看着青石板上稚嫩的字迹,阙代柔低笑着鼓励道:“对,就是这样。”
夏安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我又学会一个字了!”
“安安真厉害。”阙代柔摸了摸她的头。
“我己经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姐姐,你教我写你的名字吧!”
“好啊,不过我的名字有点复杂。”阙代柔接过笔,重新蘸了水,写下了“阙代柔”三个字。
夏安苦恼地挠了挠头,指着那个“阙”字问:“这就是喜鹊的鹊吗?”
阙代柔摇头,“这是九重宫阙的阙。”
见小姑娘一脸疑惑,阙代柔笑着解释道:“宫阙,就是皇帝居住的地方。”
“哇,”夏安张大嘴巴感叹了一声,“我之前一首以为你是林子里的雀儿姐姐,原来你是皇宫来的姐姐啊!”
石板上的水痕渐渐消失,阙代柔垂下眼睫,神情落寞。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雀儿。”
“为什么呀?”
“雀儿……注定飞不过三重檐,也越不过重峦嶂。”
她蹲下身平视着夏安,将小姑娘鬓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以后你可以叫我柔儿姐姐,我爹娘平时也叫我柔儿。”
“柔儿姐姐!”夏安扑进她怀里,脆生生地叫了一声。
穿堂风卷着院子里的说笑声掠过庭院,斑驳的院门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叹息般的“吱呀”声。
凌巍的身影半隐在爬满忍冬藤的墙壁后,青灰色的衣袂被风吹得贴住院墙,仿佛己经与那些风化的砖石融为一体。
他低垂着眼睫,也不知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