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手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吸进去的,是这座城市安稳祥和的空气;
吐出来的,却是她胸口积郁了许久的、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
她不走了。
就站在这广场中央,任由阳光晒着,任由那些陌生的、善意的、好奇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
她像一尊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雕像。
终于,她动了。
没有再去看那些让她心烦意乱的、幸福的景象。
她抬起脚,一步一步,朝着那座高耸的、沉默的行政大楼走去。
步伐,很重。
每一步,都像是踩碎了自己过去的一部分认知。
大楼内部,比她想象中更……冷。
不是温度的冷,而是一种秩序井然到极致的、冷静。
地面光洁如镜,能清晰地倒映出天花板上那些发出柔和光线的、不知名的灯具。
空气里没有一丝杂味,只有一股淡淡的、像是新翻开的书页的味道。
穿着统一制服的人,在她身边安静地走过,脚步很轻,没人交头接耳,只有文件翻动的、细微的沙沙声。
这里,不像是一个国家的权力中枢。
更像一个巨大而精密的、正在无声运转的仪器。
或者说,像她最讨厌的、医院里那间存放尸体的停尸间,干净、冰冷、一丝不苟。
“这位女士,请问您有预约吗?”
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女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女人的声音很温和,但眼神,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不容置疑的审视。
纲手眉头一挑,那股子被压下去的火气,又窜上来一丝。
她下意识地想用气势压过去,可对方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她不是传说中的三忍,只是一个忘了填表格的普通访客。
这感觉让她极度不爽。
她懒得废话,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纲手。”
她以为,这个名字,会在这里,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然而,那个年轻女人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名字。
她对着手腕上一个奇特的金属装置,低声说了句什么。
片刻后,她抬起头,对着纲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缘一大人在等您。顶层,请跟我来。”
等我?
他怎么知道我来了?他怎么知道我会来?
纲手的心,猛地一沉。
电梯,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
一个平稳上升的铁盒子,快得让人有些心慌。
当那扇金属门,无声地滑开。
纲手看到了那间办公室。
很大,也很空。
除了墙边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和一张巨大到有些夸张的办公桌,就只剩下一整面墙的、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整座唐之城。
那片她刚刚走过的、让她心绪不宁的、繁华而安稳的景色。
一个人,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白色的衣袍,黑色的长发,身形,还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清瘦。
可那背影,却像是与这整座城市,与这片天地,都融为了一体,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分量。
纲手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那个背影,缓缓转了过来。
还是那张熟悉的、清秀得有些过分的脸。
可那双眼睛……那双湛蓝色的、曾经总是带着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对她的孺慕与依赖的眼睛,变了。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重逢的喜悦,没有被质问的紧张,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那是一片,比窗外的天空,更辽阔,也更冰冷的虚空。
他看着她,就像看着窗外的一朵云,一片风。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陌生感,像潮水一样,瞬间将纲手淹没。
她准备了一路的、那些尖锐的、带着怒火的质问,在这一刻,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声音,很平静,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你来了。”
纲手咬了咬后槽牙,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股子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沙哑。
“你倒是清闲。”
“等你,不算清闲。”
他走到旁边那张小小的会客桌旁,坐了下来。
那里,一套精致的茶具,正冒着袅袅的热气。
“茶,己经泡好了。”
他的目光,从她那张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脸上,移到了茶具上,
“我想,你应该会喜欢这个味道。”
纲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茶壶的样式,那茶叶的香气……
是她很多年前,还在千手族地时,最喜欢喝的那一种。
她记得,有一次任务归来,身心俱疲,随口对那个跟在身后的小鬼提了一句。
她自己,都快忘了。
他却还记得。
记得清清楚楚,然后,在她闯进他一手建立的王国后,用最平静的、最理所当然的方式,摆在了她的面前。
纲手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疼。
比输光了所有钱,比被无数债主追杀,都疼。
“你以为,”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声音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一杯茶,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发生了什么,取决于你看向哪里。”
缘一抬起眼,那双虚空般的眸子,终于映出了她的影子,
“是看木叶失去了一个分家,还是看这里,多了一座城。”
纲手,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看着他,看着那杯热气沸腾的茶,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跑错片场的、无理取闹的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