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轻响，知枝拉姆宽大的锦缎袖子不慎带翻了矮几上的一个细颈白瓷花瓶。瓷瓶倾倒，里面插着的一支半开的花朵摔落在地，花瓣零落，清水洇湿了洁净的席面。
“哎呀！”知枝轻呼一声，脸上却不见多少慌乱，更多的是被那低沉威严低斥的懊恼。她甚至没立刻去扶花瓶，目光依旧胶着在允舟脸上。
“知枝！”宁焕宇沉声开口，带着师长的威严，“不得莽撞！向允舟师兄赔礼。”
赔礼？知枝拉姆这才将目光从允舟脸上移开，看向地上狼狈的花枝和残水，又看向宁焕宇，最后，视线再次落回允舟。她眨了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头没有多少歉意，反而闪过一丝狡黠和某种更亮的光彩。
“是，师父。”她从善如流地应道，声音却依旧清亮。她弯下腰，伸出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去扶那倾倒的瓷瓶，姿态并不显得卑微，反而有种贵族少女特有的骄矜优雅。
她一边整理，一边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允舟，唇角微微弯起一个甜美又带着几分顽劣的弧度，“惊扰师兄清修了，知枝失礼。”
这“赔礼”，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又一次大胆的宣告。那眼神灼灼，像是在说：看，我又来了。
允舟旺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得更紧了些。那目光太首接，太烫人，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穿透力。他能清晰感受到这少女身上散发出的蓬勃生命力，像高原上肆意燃烧的野火，跳跃着，逼近着，要燎过他周身刻意筑起的高墙。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面的光芒更加鲜活灵动，眼波流转间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却也藏着世家贵女被宠溺出的骄纵任性。这种鲜活与骄纵，与他世界里那些严肃、恭顺、永远保持着敬畏距离的女性，是如此截然不同。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扰动。
他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算是接受了这敷衍的歉意。眼神却己重新垂落，定在身前书案的经卷上，恢复成一尊冰雪雕琢的塑像。
“知枝！坐好。”宁焕宇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他深知允舟旺秋的心性，也清楚知枝这丫头的胆大妄为。他指了指着允舟旺秋对面的蒲团。 知枝拉姆收拾好残局，这才施施然落座。
精舍内重新安静下来，宁焕宇继续讲诗经。可那“澄怀观道”的清宁氛围，却再也无法完全恢复。舟旺秋强迫自己凝神于老师的字句，试图将对面那道几乎要穿透他灵魂的目光隔绝在禅心之外。
然而，那目光如影随形。他能感觉到她并未认真听讲，视线如同带着温度的小钩子，一遍又一遍地，毫无顾忌地描摹着他。
他指尖捻动念珠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了些，光滑的檀木珠子传递着微凉，却压不下心头那丝越来越清晰的烦躁。这感觉陌生而令人警惕，他从未在修行中被外物如此牵动心神。她是琼仓家的明珠，是宁师的新学生，本该如寻常信众般对他保持距离，心存敬畏。可她偏偏没有！
“明心见性，不在外求，而在本心自悟。”宁焕宇的声音沉稳。允舟在心中默诵起《心经》，试图以无上智慧驱散这恼人的侵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然而，“空”字刚过心头，对面少女袖口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腕上一串金铃随着她托腮的小动作发出极细微的叮当声，那声音像小虫子，钻进了他试图筑起的坚固壁垒。
“......度一切苦厄......”他继续默念。 “......色即是空......”他强行压下被扰乱的思绪。
“允舟？”宁焕宇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允舟旺秋蓦然回神，才发现老师正看着自己，显然刚才提了一个需要他阐述的问题，赧然飞快掠过他冰雪般的面庞。
“弟子……在。”他开口，声音依旧清越沉稳，迅速收敛心神，给出了准确而精妙的阐释。无人知晓，就在刚才那一瞬的闪神里，他的禅心被那道莽撞的目光撞出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隙。
知枝拉姆看着他重新恢复那副无悲无喜宝相庄严的模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炽热的光芒不仅未减，反而燃烧得更盛了。他越是这般清冷孤高，就越像她在那日法台上惊鸿一瞥所见的行走于万丈红尘之上的煌煌佛光！能靠近这样的光，哪怕被灼伤，也是无上的荣耀。
宁焕宇讲经完毕，挥了挥手：“允舟留下，知枝，你先去偏厅，将今日所讲的‘菩提本无树’之深意，写一篇心得。”
知枝拉姆应了一声“是”，起身行礼。离开前，她的目光再一次无比专注地落在允舟身上，仿佛要将这冰雪之姿刻入心底。然后才转身，裙裾带着一阵香风，离开了精舍。
门轻轻合上，书房内只剩下师徒二人。宁焕宇没有立刻说话，只拿起手边的温润青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半晌，才缓缓开口：“允舟，方才......心不静？”
允舟旺秋端坐的身姿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沉默片刻，垂眸看着自己膝上的念珠，素来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终于泛起一丝涟漪，有困惑，有警惕，更有因自身动摇而产生的罪愆感。那罪愆感并非源于那少女本身，而是源于自己禅心的不坚。
“弟子惭愧。”他声音低沉艰涩，“琼仓小姐心志跳脱，目光......过于锐利。”他斟酌着用词，最终也只能归结为“锐利”。
宁焕宇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看着允舟旺秋，眼中是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弟子心性澄明的欣慰，也有对那无形业障初显的忧虑。
“那孩子......”宁焕宇望向窗外，远处是连绵的雪峰，亘古不化，“像高原上初生的太阳，光芒炽烈，无所顾忌。她的目光，不是锐利，是灼热。那灼热，源自她所见的‘光’。”
允舟心头猛地一震。老师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试图封闭的感受。是了，不是锐利，是灼热。那目光，是投向太阳的飞蛾才会有的目光！
她所追逐的那道光，是他!是这片土地十万信众顶礼膜拜的圣僧，是无数家族的精神支柱，是维系此地微妙平衡的关键！
这追逐本身，就是一场足以焚毁一切的业火！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和被冒犯的冷怒感交织着，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他抬起眼，望向窗外那辽阔而冰冷的世界，眼神重新变得坚毅。
“她的目光，”允舟旺秋的声音冷彻下来，不带一丝温度，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不该落在不该落的地方。”
宁焕宇看着他眼底重新筑起的比之前更为坚厚的冰层，心中那声叹息，终于沉沉落下。纵使冰封千里，业火己燃。这佛光与红尘的初遇，终究还是走向了一条布满荆棘与劫数的歧途。
偏厅里，知枝拉姆坐在书案前，心不在焉地握着毛笔。面前铺开的宣纸上，墨迹洇开一小团污渍。她的心思全然不在那“菩提本无树”上。
脑海中反复回放的，是允舟旺秋方才在书房里那完美无瑕的侧影，是他低垂的眼睫，是他捻动念珠时修长的手指，是他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越是冰冷，越是遥远，就越是让她心头发烫，想要不顾一切地靠近那光源。
她放下笔，托着腮，琥珀色的眼眸亮得惊人，望着窗外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蓝天，喃喃低语，眼中是懵懂却无比炽烈的执念： “佛光...我看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