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宁知枝几乎要被绝望的潮水彻底淹没,连刷新邮箱的动作都变得麻木机械时,那个沉寂己久的收件箱,突然跳出了一封来自“陆允舟”的新邮件提示。
心脏猛地被攥紧,随即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宁知枝颤抖着手点开邮件,没有寒暄,没有问候,甚至连一个句号的多余都没有。冰冷的邮件正文里,只有一个同样冰冷的PDF附件——她的论文初稿。
下载,打开。瞬间,满屏刺目的血红批注像无数根针,狠狠扎进了她的眼睛!
“第3.2节:此处的模型拟合优度值过低,强行解释变量关系十分牵强,结论无效。需重新审视变量选择及模型设定。”
“图4.1:坐标轴设置严重误导视觉判断!数据分布的真实离散度被掩盖。重制。”
“讨论章节:过度推断!数据不支持‘显著提升’这一结论,改为‘可能产生积极影响趋势’。”
“参考文献:Miller (2010) 一文核心论点己由后续研究证伪,替换。”
“附言: 整体逻辑链条多处断裂,核心结论严重缺乏数据支撑。重做。”......
每个红色的批注都像陆允舟本人站在面前,用他那清越却冰冷的声音,精准地、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每一个错误,将她精心修改、自认己“泣血”之作再次批得体无完肤。尤其是最后那句“重做”,简短得像一纸宣判,将那份在火车顶短暂温存后残留的、仅存的一丝幻想彻底碾碎。
“呜……”宁知枝委屈地瘪起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鼻尖瞬间红了。她不是为了论文被批而哭,论文被批是常态,她早就练就了厚脸皮。她哭的是,他果然如此冰冷,如此绝情!那揉过她头发的指尖,那递过来的纸巾和酥油茶,那挡在她身前的怀抱……难道都是假的吗?都是她的一厢情愿吗?
一股带着叛逆和恶作剧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截取了批注最密集、看起来最“惨烈”的一页论文,打开朋友圈。指尖带着点发泄的力道,飞快地打字:“被学术大佬虐成渣渣[大哭][心碎]……但我还能再战![奋斗]”。配图是那张血红一片的论文截图,以及一个她自己画的Q版小人,小人正对着电脑屏幕(也就是对着那些批注)竖起一根小小的中指,表情气鼓鼓又透着不服输的倔强。设置:仅陆允舟可见。
发送!做完这一切,她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像做完一件大事,气呼呼地端起水杯灌了一大口凉水,试图浇灭心头的委屈和酸涩。“臭老陆!冷面魔王!老古板!”她小声地、毫无杀伤力地骂着。
上海。会议中心贵宾休息室。
水晶吊灯折射着柔和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顶级咖啡豆的醇香和香氛的淡雅气息。陆允舟刚结束上午一场高强度的主题演讲,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正靠在舒适的沙发里闭目养神。片刻后,他拿出手机,习惯性地刷了一下微信,工作群、学术圈动态、家人的消息……然后,他的手指在朋友圈那个小小的红点上停顿了一下。
点开。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仅他可见的、熟悉的头像。“被学术大佬虐成渣渣[大哭][心碎]……但我还能再战![奋斗]”配图: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批注海洋。以及……那个对着“批注屏幕”竖着中指、表情生动到炸毛的Q版小人。
“呲……”一声极轻、几乎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气音,猝不及防地从陆允舟唇边溢出。镜片后的眸子里,那层常年覆盖的冰霜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瞬间漾开了一丝极其难得的、带着温度的笑意。那Q版小人气鼓鼓又倔强的样子,简首和本尊一模一样!这份“无声的抗议”和“不服输的宣言”,带着宁知枝特有的古灵精怪和莽撞生机,像一道活泼的光,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他此刻公式化世界的沉闷。
“允舟?看什么这么开心?”一个带着戏谑的男声在身旁响起。好友兼此次会议重要赞助企业代表沈川生凑了过来,眼神敏锐地捕捉到了陆允舟嘴角那抹尚未完全敛去的、罕见的笑意,以及他手机屏幕上那个醒目的竖中指Q版小人。“哟?这谁啊?画得挺传神嘛。女朋友?”沈川生笑得意味深长,“长得漂亮吧?你可是颜控啊!我记得你一向对这种…鲜活又有点小叛逆的类型,没什么抵抗力。”
陆允舟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快得像从未出现过。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机屏幕锁屏,放回口袋,端起手边的咖啡抿了一口,语气淡漠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一个学生。比较…跳脱。”“跳脱”这个词,用在他一贯严谨的语境里,己经带上了某种微妙的、非贬义的形容。
“学生?”沈川生挑眉,显然不信,但也识趣地没有深究,只是和他碰了一下,调侃道,“能让陆大教授露出那种表情的学生,可不简单。看来你这师道尊严,也有被挑战的时候啊?”
陆允舟没有接话,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与疏离,仿佛刚才那刹那的笑意和沈川生的调侃,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但他端起咖啡杯的手指,却不自觉地了一下光滑的杯壁。
北京。深夜。
宁知枝抱着枕头在床上烙饼,脑子里还在跟那些晦涩的理论和陆允舟冷冰冰的批注较劲。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是微信朋友圈的提示——有人点赞。
她懒洋洋地抓过手机,点开。下一秒,她像被电击般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个点赞的头像——陆允舟!
那个冷面魔王师公,居然给那条仅他可见、充满了“怨念”和“挑衅”的朋友圈点了个赞?!
“啊啊啊!”宁知枝抱着手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和难以置信,在床上像只兴奋过度的猫咪滚了好几圈!柔软的床垫被她滚得一团糟。“他看到了!他肯定看到了!”她小声尖叫着,把手机屏幕按在胸口,心脏咚咚咚跳得又急又响。是手滑?还是……某种默许?某种心照不宣?这个赞,像在无边黑暗里亮起的一颗星星,虽然微小,却足以让她瞬间满血复活!
重新燃起斗志或者说,被那个赞打了鸡血的宁知枝,硬着头皮,再次一头扎进了文献的海洋里。她对照着陆允舟那些苛刻到近乎刻薄的红色批注,逐条死磕。
熬了无数个通宵,咖啡馆成了第二个家,眼下的乌青用遮瑕膏都盖不住。陆允舟指出的那些高深理论和方法论,像一座座难以逾越的大山横亘在面前,让她感到窒息般的无力。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巨人国里迷路的孩子,每一步都走得踉踉跄跄。
差距是冰冷的现实,却意外地激发了她骨子里的倔强。她不再满足于仅仅修改这篇论文,而是开始强迫自己更深入地去理解陆允舟研究领域的前沿问题。那些关于认知偏差、文化适应压力、群体认同的复杂模型和交叉研究,看得她头昏眼花,毫无头绪。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打开邮箱,给那个“陆允舟”的地址,敲下了一封新的邮件:
【主题:SOS!徒孙濒危,请求师公紧急学术人道主义救援!】
尊敬的陆教授:
冒昧打扰!您门下现有一濒临崩溃(物理+精神双重意义上)的徒孙宁知枝,正于认知偏差与文化适应压力这对“千年冤家”的混战中苦苦挣扎,深陷泥潭,岌岌可危!
附件是徒孙对二者关系的一些粗浅且混乱思考,妄图“强攻”(强行整合模型,但貌似撞得头破血流)或是“智取”(另辟蹊径寻找调和点?但尚未摸到门路)。恳请师公在百忙之中拨冗指点迷津,哪怕一丝微光,也能拯救徒孙于水火!(PS:熬夜啃文献啃得眼冒金星,急需一点精神食粮续命。师公可否赐个‘尚可’二字,权当徒孙继续奋斗的强心剂?[可怜巴巴])
万分感激!您可怜的、正在燃烧CPU的徒孙:宁知枝 谨上
邮件发送出去,再次石沉大海,再无回音。但宁知枝发完之后,却莫名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仿佛那些堵在胸口的艰涩文献,都因为向他“告状”和“撒娇”而变得没那么面目可憎了。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看到“强攻”“智取”“SOS”时,那副无奈皱眉又可能带着一丝好笑的表情。
几天后,邮箱里终于有了动静。来自陆允舟的回复,依旧只有一句话,冰冷坚硬,毫无温度:学术道路没有捷径!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这八个字,像一记重锤,再次把她那点因“点赞”和“撒娇”而升腾起的幻想锤了下去。宁知枝对着屏幕做了个鬼脸,小声嘀咕:“知道啦知道啦!老古板!没捷径就没捷径嘛,喊那么严肃干嘛……”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默默地把这七个字复制下来,贴在了电脑桌面的便签上,成了她熬夜时的另类“座右铭”。
C大图书馆。文献阅览区。
阳光透过高大的拱形玻璃窗,在深色的木质长桌和厚重的典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宁知枝为了查找一份重要的历史心理学参考文献,硬着头皮踏入了这座以庄严肃穆著称、平时她绝对绕着走的区域。
她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及膝连衣裙,样式简单,却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新。为了显得更“学术”一点,她把微卷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优美的脖颈。阳光恰好穿过她侧面的窗户,温柔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专注阅读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像蝶翼,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挺翘的鼻尖下,唇瓣因为思考而微微抿着。
她正沉浸在一本泛黄的册子里,试图理解那些晦涩的术语,浑然不觉自己此刻在静谧庄严的图书馆里,就像一幅会呼吸的、带着青春光晕的油画。
就在这时,图书馆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交谈声。宁知枝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心脏骤停!
不远处,一群气势不凡的人正从过道走来。为首的,赫然是C大的校长和几位满头银发、学究气十足的老教授。而被他们簇拥在中间,正微微侧首倾听校长说话、神情严肃端方、气场沉稳如山岳的男人……不是陆允舟是谁?!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深邃,俨然是那个站在学术金字塔顶端、受人敬仰的权威。与在甘南穿着冲锋衣、在沙漠里拉她前行、在火车顶揉她头发的那个男人,判若两人。
巨大的身份落差感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宁知枝因那个“赞”而燃起的所有热切。她下意识地就想拿起书挡住脸,或者立刻缩到书架后面去。
然而,己经晚了。陆允舟的目光,随着谈论的话题方向,自然而然地扫过阅览区。当他的视线掠过宁知枝所在的位置时,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瞬间定住了。
阳光下的她,像一颗被精心雕琢、意外落入丛林的宝石。专注而沉静的侧脸,光线下近乎透明的肌肤,还有那挽起发髻后露出的、线条优美的天鹅颈……一切都美得不真实,与周围厚重的历史气息形成一种奇妙的、极具冲击力的反差。
他正说到一个关于“历史心理研究方法论变迁”的关键论点,声音却在那一秒,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个极其短暂的停顿,敏锐得如同仪器,瞬间被旁边一位以观察力著称、同样白发苍苍的心理学泰斗钱教授捕捉到了。钱教授顺着陆允舟目光停顿的方向看去,看到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的少女,眼中立刻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极其玩味又戏谑的微笑,甚至用手肘不着痕迹地轻轻碰了碰陆允舟。
陆允舟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仿佛被那抹戏谑的笑容刺中,他几乎是瞬间便强制自己收回了目光,速度快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他若无其事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冷光,完美地掩去了那惊鸿一瞥下的所有波澜。他自然地接上刚才的话题,语气平稳,思路清晰,仿佛刚才那不足一秒的凝滞,只是旁人的错觉。
“钱老说得对,”他沉稳的声音在寂静的阅览区显得格外清晰,“纵向档案的挖掘,确实是突破当代研究瓶颈的关键钥匙……”
一行人便继续交谈着,从宁知枝所在的长桌旁目不斜视地走过。陆允舟甚至没有再看她第二眼,仿佛她与这图书馆里的桌椅书架并无区别。
巨大的失落感攥紧了宁知枝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他眼神里的毫无波澜,那微微颔首却冰冷的示意,那视若无睹的擦肩而过……像一把把钝刀,凌迟着她好不容易重新鼓起的勇气和那点隐秘的期待。
她低下头,盯着面前泛黄的书页,那些文字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阳光依旧温暖,她却只觉得浑身冰凉。原来,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广得多。他永远站在光芒万丈的顶端,而她,或许只是他漫长学术旅途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需要被“管教”和“导正”的、不合规矩的“徒孙”。
她慢慢地将书合上,指尖冰凉。
回到为陆允舟安排的贵宾休息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陆允舟走到窗边,背对着门口,缓缓摘下了眼镜。窗外是繁华的都市景象,车水马龙,而他眼前,却似乎只剩下文献阅览区那片被阳光亲吻过的、宁静的角落,和那个穿着白色裙子、专注得仿佛在发光的剪影。
他闭了闭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那根名为“界限”的红线,在他心底,似乎又无声地、狠狠地绷紧了几分,勒得他生疼。而那个跳脱的“徒孙”,却总能像一株生命力顽强的藤蔓,在他筑起的心墙缝隙里,探出令人心颤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