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庆靠在车座椅上,烟头烫到了手指才后知后觉一根烟自己就只抽了一口。
干了几十年煤矿了,井下的生死早就像掌纹般熟悉 , 年轻时被冒顶埋过三天,靠老矿工唱歌撑到了救援;后来在国营矿当抢险队员,亲历过瓦斯爆炸掀翻整个掘进队。
那年他刚转正,夜班掘进队正在 17 号巷打眼,突然一阵闷响从地底炸开。等抢险队赶到时,整个巷道像根燃烧的火柴,火舌卷着毒烟往主巷蔓延。
老矿长盯着通风图的手抖的像是得了癫痫,指甲掐进排班表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最终抄起粉笔在图上画了道横杠:"封死 17 号巷联络口。"
红砖和水泥封堵巷道的声音,混着里头传来的零星呼救,像钝锯拉着每个人的神经。
张国庆只记得老矿长蹲在封口处,安全帽檐压得极低,后颈的白发被矿灯照得透亮。
等三天后火势熄灭,他们凿开封墙时,巷道里的枕木全烧成了焦炭,遇难者的安全帽散落在铁轨间,像被踩碎的黑陶罐。
张国庆透过车窗盯着轨车缓冲器。三十年来见过的矿难不少,可这次偏偏是轨车螺栓松动 —— 就这么个手指大的零件,把个年轻矿工夹成了铁轨的形状。
看那脸应该比自家儿子大不了多少,年轻矿工血肉模糊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里。
“呸呸呸!” 张国庆突然狠狠啐了口唾沫,手掌甩在自己脸上,咸腥的味道混着烟草味涌上来。
矿区办公楼的灯在雾里洇成团光晕。张国庆推开门时,安全副矿长正趴在会议桌上打盹,酒气味扑面而来。
他盯着对方通红的眼泡,想起三十年前国营矿那个下令封巷道的老矿长 —— 当时老矿长也是这样红着眼,只是没沾半分酒气。
张国庆胸腔里的火 "腾" 地窜到了天灵盖。
"砰 ——"
办公桌被他狠狠一拍"日他娘的!"
骂声像颗炸雷劈在会议桌上,震得头顶的节能灯都在晃。他抄起桌上的安全台账狠狠摔过去,纸页哗啦啦散开,恰好糊了安全矿长满脸:"螺栓松了夹死人?你们这帮狗日的眼珠子都是摆设吗!"
安全副矿长被骂的有些难堪,揉着太阳穴站起来,酒气在空气里打旋:"张矿,咱这行有规矩...... 每年不超过十口棺材,私下处理了不影响生产......
"规矩?" 张国庆怒极反笑,"你是说这名额没用完,还成了能耐?合着我还得表扬你是吧。"
当生产科长的声音像根细铁丝钻进耳膜 ——"遇难者李兵兵,十七岁"—— 张国庆砸在桌面上的拳头还在发颤,突然觉得刚才拍桌子的力道全反灌进了自己的天灵盖。
会议室的石英钟秒针走得像轨车在爬坡,"咔哒" 声在天花板上撞出回音。
不知谁的打火机 "滋啦" 响了一声,火苗在磨砂玻璃上晃出团橙红的光,映得墙上 "安全生产零事故" 的锦旗突然发皱,像块被揉烂的裹尸布。
处理完井下那场血肉模糊的事故,又在调度室熬了几个通宵核对安全台账,张国庆回到宿舍时,明明眼皮重得像焊了铅块,脑子却亮得像炸开的瓦斯 ——
这两年自己似乎习惯了当‘一把手’,习惯了坐在办公室批文件,习惯了看着银行卡上的数字每天都在变化。
早忘了岩壁渗水的凉气该往哪钻、轨车轨道的接缝该多久检修一次。
事故发生后的第七天,看着安全科送来的协议书在,"陆万元整" 的黑体字下面,是李兵兵父亲按的红手印。
张国庆突然觉得喉管里卡着块冰,顺着食道凉到心口 ,那串数字让他想起矿上磅秤称煤时的读数,小数点后两位都算得清清楚楚,唯独人命的重量,轻飘飘得写在协议上。
腕间的劳力士突然沉得像块烙铁。他盯着表盘上旋转的日历窗,表带变得突然尖锐起来,他猛地扯下表链,表盘落地时磕到抽屉边缘,玻璃面上裂出蛛网般的纹路。
一首到电话声传来父亲疲惫的声音,张伟豪还以为是老爹最近矿上生意好的,操劳过度了,毕竟到了冬天,到处都要用煤。
"爸,注意点身体。" 张伟豪这话说出口时,他怎么感觉自己像极了上一世那些给领导送礼的包工头 ,语气里掺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讨好。
电话那头漏出几声咳嗽:"知道了,伟豪,你还是要好好学习,到时候里煤矿远一点,越远越好。"
父亲的声音突然沉下去,挂断前那声短促的叹息,让张伟豪握着手机的手猛地一哆嗦 —— 这语气太像上一世父亲工作不顺心时,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闷烟的腔调。
转念一想,煤矿生产最怕什么,最怕安全事故,老爹那不会出啥事了吧。
张伟豪赶忙给王燕打去电话,让她抓紧侧面打听一下。
“十七岁。”想起上一世自己十七岁时在偷着跑去网吧包夜,而那个同龄的少年,此刻己经结束了他的一生。
想给父亲打电话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在看见通讯录里 "爸爸" 两个字时突然僵硬 ,自己 该说什么呢?说 "您别难过",还是说 "幸好没耽误生产"?
在矿难风波渐渐平息的这段日子里,张伟豪这才真切体会到,“你的苦难不过是别人听过的一个故事” 这句话的含义。
初听时,还会心生感动与心疼,可听过之后,也就仅仅是听过了。
期末考试最后一门考完后,张伟豪才猛然想起,几个月前自己曾为一位素未谋面的十七岁少年彻夜难眠。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学校的早出晚归、家里的生意,还有网吧和台球桌前,张伟豪脑海里偶尔会闪过十七岁少年的影子,但又被新的琐事迅速掩盖。
“小巧,跟你爸妈说一声,今年过年别再送那些肉了。” 考完试后,林小巧拿着试卷说着有几道题不太懂,张伟豪给她简单讲解后,接着说道,“我过几天就要去省城了,假期应该不会再回矿上了。”
“哦,这么快就要走啊?” 林小巧的语气里透着些许失落。
“我现在特别不喜欢放长假了。”
“为啥啊?”哪有学生不喜欢放寒暑假的,张伟豪倒有些不理解这小姑娘了。
“因为长假一放,就要好久才能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