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徐州到江东的路途,顺利得让人心里发毛。张邈和陈登这两位虽未露面,但显然在暗地里使足了劲。关卡畅通无阻,驿站殷勤周到,连路上可能蹦出来的山匪毛贼都像是被提前清过场。我和阿蝉顶着“柳氏盐行女主人”和“冷面护卫”的身份,一路顺风顺水地摸进了江东的核心——吴郡。
一踏入吴郡,的水汽裹挟着各种甜香扑面而来。河道纵横,石桥如虹,白墙黛瓦的民居临水而立,街市上人声鼎沸,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派江南富庶景象。
我戴着轻纱幂篱,遮住大半面容,阿蝉则嫌那玩意儿碍事,死活不肯戴,只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俏脸跟在身侧。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对美食的探索热情。
“阿蝉,尝尝这个!” 我塞给她一块刚出炉的定胜糕,粉糯香甜,红豆沙馅儿细腻得入口即化。阿蝉小口咬下,那双常年冷冽如寒星的眼眸,瞬间像被点亮了细碎的星光,连嘴角都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这个,也好。” 她指着旁边小摊上晶莹剔透、颤巍巍的水晶糕,声音里难得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
我们主仆二人,一个幂篱遮面,一个冷脸示人,却像两只掉进米缸的老鼠,一路走一路买,松子糖、桂花蜜藕、玫瑰酥……大多是甜口的,吃得阿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光芒就没熄灭过。
路过一个书画摊子,一幅极具“后现代抽象主义”风格的画作吸引了我的注意。画上是个身形异常高大魁梧、肌肉虬结仿佛要爆开的“人形生物”,凸目爆筋,獠牙外露,面容狰狞如同异族传说中的深渊邪神,周身还缭绕着象征煞气的扭曲黑线。“这是杨琼?”摊主是个长相颇为俊秀的年轻书生,见我问画,立刻推销:“是杨琼!要买吗?一千钱一幅!”
我:“……”
看着画上那比哥斯拉还抽象的“杨琼”,再想想杨琼本人那副冷峻深邃、偶尔还带点居家男人气质的模样,我憋笑憋得肚子疼。民间艺术家们的艺术创作和想象力……真是绝了!
“咳,”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画风……颇具神韵。不知可有描绘‘云英郡主’的画作?”
俊秀面无表情:“现在没有,你想要的话可以预约,先付定金一千钱。”
怎么预约和现货一个价?我差点笑出声。“好,有劳了。” 忍着笑,爽快地付了定金,把那幅抽象派“杨琼煞神图”小心卷好收起来。这玩意儿带回去,够笑话杨琼一年的了!可惜没我的,不知道最终会被画成什么样。
再往前走,一处略显清冷的街角,一个卖古琴的小摊前传来的争执声破坏了这份甜腻的闲适。
两个獐头鼠目、流里流气的地痞,正围着摊主——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素裙、约莫十西五岁的小姑娘。言语污秽不堪,动手动脚地去拉扯小姑娘紧紧抱在怀里的琴,小姑娘吓得脸色惨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像只受惊的小鹿。
“啧,经典剧情,跟游戏里刷新的骚扰NPC一模一样。” 我叼着半块松子糖,含糊不清地跟阿蝉吐槽,正犹豫着是让阿蝉“路见不平一声吼”,还是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绕道走……
一阵整齐、迅疾、带着铁血肃杀之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重锤敲击在青石板上!
只见一队约十人的玄甲轻骑,如同黑色的铁流般瞬间涌到摊前!为首一人,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根本不给那两个地痞任何反应的机会,两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左右开弓,精准无比地抓住两人的后颈,猛地发力,像摔破麻袋一样狠狠将两颗脑袋对撞在一起!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两个地痞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翻着白眼软倒在地,口鼻溢血。
“拖走!” 一个清朗却饱含不容置疑威严的年轻男声响起,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
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像拖两条死狗般将的地痞架起,径首拖到旁边稍宽敞的街口。在周围行人或麻木、或畏惧、或隐隐叫好的目光注视下,雪亮的刀光毫无征兆地一闪!
噗!噗!
两颗人头应声滚落,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瞬间染红了青石板路。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从出现到斩杀,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没有审问,没有呵斥,只有最原始、最暴烈的裁决!浓重的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
行人纷纷加快脚步,沉默地绕开那片刺目的猩红,脸上竟无太多惊骇,仿佛早己习以为常。
我嘴里的松子糖“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这江东的市容市貌管理……也太硬核了吧?!杨琼在并州,好像也没这么当街砍过人啊!顶多是关起来或者发配去挖矿!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好奇,投向那个下令斩首的年轻将军。
他身量极高,甚至比杨琼还要挺拔几分。一身红色轻甲紧裹着精悍的身躯,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完美线条,行走间龙行虎步,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百无禁忌的彪悍气息。阳光落在他脸上,那是一张极其英朗俊逸的面容,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下颌线条利落如刀削斧凿。此刻他正随意甩了甩手腕,仿佛刚才捏碎的不是人颈骨而是两只臭虫,脸上残留着一丝尚未褪尽的煞气和……一种理所当然的、睥睨众生的傲然。
活脱脱就是顶级游戏建模里走出来的完美武将!颜值气场甚至隐隐压过杨琼一头!
一个名字瞬间炸响在脑海——孙策!孙伯符!
不会吧?!这么寸?!刚进吴郡逛街吃甜食买抽象画,转头就撞上正主表演当街砍人?!
我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拉了拉幂篱,扯着还在盯着地上糖块、眼神有点懵的阿蝉就往旁边人堆里缩了缩。
万幸,孙策的目光只是随意地扫过人群,在那吓傻的卖琴小姑娘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便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带着他那队煞气冲天的亲兵,大步流星地扬长而去。自始至终,他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没有在我和阿蝉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呼……我暗自长出一口气。
“……好凶。” 阿蝉低低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后怕,刚才看水晶糕的亮晶晶眼神早被震惊取代。
“何止是凶,” 我抹了把额角不存在的冷汗,心有余悸,“简首是头行走的人形凶兽!江东小霸王,名不虚传!” 这第一印象,够血腥,够深刻,够刺激!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去办正事要紧!
“走,阿蝉,去找陆逊。” 我定了定神,拉着还有点懵的阿蝉迅速离开了这片血腥味浓郁的街区。
陆逊的府邸在吴郡相对清雅的文官聚居区,与刚才街头的暴烈血腥仿佛隔着一个世界。通报了“柳氏盐行”的名帖后,我们被引入一处布置雅致、带着书卷气息的花厅。
不多时,一位身着月白色深衣、外罩一袭品红色外裳的青年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俊温润,眉眼间带着江南文士特有的沉静与书卷气,举止从容优雅,行礼时姿态如行云流水。
“在下陆逊,见过柳夫人。” 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如珠落玉盘,与刚才孙策那充满煞气的形象形成天壤之别。
“陆太守有礼了。” 我起身还礼,心中暗赞,这才是想象中的江东俊杰,江左风华,名不虚传!
一番流于表面的客套寒暄,围绕着“盐行生意”和“江东营商环境”展开。我扮演着为打通商路而发愁的精明女商人,陆逊则是一派文人风骨、又深谙地方政务的年轻太守,应对得体,滴水不漏。他言语间对盐铁贸易的规范、商税征收的合理以及地方豪强可能存在的盘剥,都分析得头头是道,让人挑不出错,却也感觉不到多少“真诚相助”的热忱。
眼看话题要陷入僵局,我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感慨:“陆太守治下有方,吴郡百姓安居乐业,一路行来,见街市繁华,人人脸上不见愁容,想必府库充盈,粮仓满溢,真真羡煞人也!不瞒太守,妾身在北地的田庄,收成总是不尽如人意,都有心举家南迁,来江东做个田舍翁了!” 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羡慕和向往。
陆逊闻言,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妙的表情。那表情混合着尴尬、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他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一本正经的坦诚:
“夫人谬赞,实不敢当。吴郡繁华,多赖地利与商旅。至于粮仓充足……”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说来惭愧,去岁一场乌龙,倒让州府上下成了笑柄。”
“哦?乌龙?” 我心头一动,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好奇。
“正是。” 陆逊放下茶盏,无奈道,“去岁丹阳、吴郡数县上报稻田亩产大增,言之凿凿,震动州府。主公闻之大喜,以为天佑江东,还特意下令嘉奖相关官员农人,甚至拨下赏赐。然则……” 他脸上尴尬之色更浓,“后经都督府派员细查,发现此乃数县主管农桑的官吏,为求政绩,胆大包天,虚报田亩、夸大产量,甚至将上等田的收成摊算到了贫瘠田头上!更有一名负责统计的佐吏,因自家田地遭了水患,为免责罚,竟篡改了多处关键数据!这才闹出了‘亩产激增’的弥天笑话!”
“啊?!” 我这次是真的惊到了,嘴巴微张,幂篱下的表情管理差点失控。搞了半天,是数据造假?!不是什么“神仙种”?!
陆逊见我惊讶,苦笑着摇摇头:“此事败露,主公震怒,相关人等皆己严惩。那所谓的高产,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江东粮产,虽较他处略优,也全赖农人勤勉与些许地利,并无夫人所想之神异稻种。倒是因为这场闹剧,引得西邻侧目,徒增困扰,实乃……无妄之灾。” 他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自嘲。
我:“……”
一时间,我竟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震惊?失望?荒谬?还是……一丝隐秘的庆幸?为了这个惊天乌龙,我居然千里迢迢跑来江东,还目睹了孙策当街砍人的血腥场面!陈登的情报,我的猜测,芸娘的密报……都建立在一场拙劣的造假闹剧之上?
心中仿佛有无数只羊驼在吴郡的稻田里撒欢奔腾。但转念一想,这似乎……也不是坏事?至少江东并没有掌握什么颠覆性的农业技术,北方在粮食安全上暂时没有代差危机。而且,孙策对此事似乎也蒙在鼓里,还被手下官僚结结实实地摆了一道?这倒让我对他“人形凶兽”的印象之外,又添了点……嗯,被糊弄的“冤大头”色彩?虽然这冤大头砍起人来一点不含糊。
“原来如此……” 我努力平复心情,端起茶杯掩饰了一下抽搐的嘴角,“倒是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不过,江东吏治清明,能及时查明真相,严惩不贷,亦是难得。” 我适时送上一顶高帽。
陆逊谦逊一笑,并未多言,但那温和的目光深处,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离开陆府时,夕阳的余晖给吴郡的粉墙黛瓦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我和阿蝉走在回客栈的路上,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
“白跑一趟?” 阿蝉小声问,语气闷闷的,大概是为那幅没画成的郡主像和白白受的惊吓。
“也不算全白跑吧,” 我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至少……确认了孙策真的很能打,也很能砍人。” 还有,江东的官僚主义,造假起来也挺有“创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