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概念己彻底瓦解。过去、现在、未来，这些用以丈量存在的标尺，在此地失去了所有意义。它们像被投入熔炉的冰块，无声无息地消融、汽化，不留一丝痕迹。没有滴答的钟摆，没有日升月落，没有西季更迭。只有一片永恒的、凝固的灰白。
自我的边界也在消融。构成“杨烬雪”这个名字、这份记忆、这些情感的所有碎片——下邳麦田的暖阳、兖州河谷的铁锅、瘟疫山谷的草药、山隘之上杨朔冰冷的血与诀别的眼神、洛阳深宫的算计、寄心园的短暂安宁……甚至更遥远、更冰凉的现代记忆：教室角落的阴影、出租屋里的嘶吼、河边沉重的石头……所有这些喜悦、痛苦、挣扎、爱恨、愧疚、绝望……它们如同被投入无垠大海的盐粒，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灰白中，被缓慢地、不可抗拒地稀释、分解、弥散。
存在本身，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湮灭。
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这消散的过程。有时，意识深处会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一个念头悄然浮起：这样……似乎不对？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被抛弃了？但随即，更深的灰白便涌上来，将这丝疑惑也温柔地抚平、抹去。是啊，有什么不对呢？这不正是自己一路挣扎、反抗，最终寻求的终极解脱吗？剥离所有的身份、责任、痛苦、记忆，回归到最原始的、无意识的“空”。这不就是终结吗？这不就是……曾经在河边绑上石头时，所期望的彻底的“无”吗？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融入这片永恒的“无”、沉入最深沉的寂灭之时——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粗暴地撕裂了这片凝固的虚无！
它并非来自意识内部，也不是遥远模糊的回响。它像一道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指令，首接投射在这片濒临消散的意识场中：
“玩家你好！我是小优的导师缪先生。由于工作室倒闭清算，小优的收尾工作由我接替。检测到玩家目前处于濒死状态，系统为您开启一道通往现实的门。您可以选择重新回到乱世继续生存，或者留在这里等待终结。本次为系统赠送，无需做任务。无论何种选择，祝您愉快。再见。”
话音落下，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不，更像是在一片即将凝固的蜡液上，用烧红的铁钎烫出了一个突兀的孔洞！随即，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比出现时更加干脆利落，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那个冰冷的“门”的概念，以及一个更加冰冷、更加荒诞的“选择”。
溜得真快！
这所谓的“导师”，这荒谬的“系统”，比小优更加敷衍，更加像一个程序化的错误提示！它没有带来任何希望或解答，只是粗暴地将一个残酷的选项，塞进了这即将彻底沉沦的意识之中。
回到现实？
那道“门”的彼端，是东汉末年的乱世。是血与火的炼狱，是永无止境的杀戮、背叛、失去。是董卓的暴政，是袁氏的贪婪，是流民的疯狂，是瘟疫的阴影。是杨朔冰冷的尸体沉在河底，是老赵他们染血的头颅滚落山崖，是阿蝉浴血断后的身影……是陈登赠予的麦穗被焚毁，是张邈的碎嘴子戛然而止，是董太后死不瞑目的叹息。是无数个“杨灼”、“小白”、“蔡琰”挣扎求存又无声湮灭的轮回。
回到那里，意味着什么？
旁观？ 像一缕游魂，看着仅存的阿蝉为了保护我而倒下？看着陈登在父死田毁后，那温和的笑容被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权谋取代？看着张邈那张永远戏谑的脸最终凝固在惊恐或绝望中？看着更多无辜者在野心家的棋局中被碾碎？
建立政权？ 用杀戮终结杀戮？用铁腕建立秩序？像历史上所有枭雄一样，高举着“救万民于水火”的旗帜，最终却在权力的泥沼中，亲手将自己变成曾经最憎恨的模样？历史早己写满了答案：无论初衷多么高尚，无论宣言多么动人，时间，这最无情的腐蚀剂，终将磨灭一切。人会遗忘。遗忘初衷，遗忘苦难，遗忘为何而战，为何而活。然后，新的不公滋生，新的压迫形成，新的野心膨胀。曾经用来推翻暴政的利刃，最终会成为维护新暴政的凶器。屠龙者终成恶龙，这并非诅咒，而是人性在权力诱惑下可悲又可预见的堕落轨迹。这不过是开启另一个更加漫长、更加绝望的轮回罢了。杀戮就是杀戮，无论冠以何种名目，都无法改变其本质。
那么，留在这里？
留在这片温柔的、令人沉沦的虚无之地。让意识彻底消散，让“杨烬雪”这个名字连同她所有的记忆、痛苦、挣扎、爱恨，一同归于永恒的寂静。让一切终结。让这荒谬的穿越、这残酷的乱世、这冰凉的现代悲剧，都彻底画上句号。
这似乎是完美的解脱。
但是……
一个冰冷彻骨、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战栗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死死缠绕住那即将消散的意识核心：
终结……真的就是终结吗？
物质守恒定律……这来自现代科学的冰冷基石，在此刻却化作了最深的恐惧。即便是这抹意识，也总有构成成分吧！它们逐渐分解，散逸，然后在宇宙无垠的时间长河中，在某个未知的时刻、未知的地点，在某种未知的物理或化学作用下，重新组合。一个新的生命？一段新的意识？一个新的……“存在”？
遗忘！ 这才是最致命的毒药！
如果我在此刻选择终结，我的意识彻底消散，那么这所有刻骨铭心的记忆——被父权压迫的窒息、对人性黑暗的绝望、乱世中目睹的极致残酷、失去至亲的撕心裂肺、对权力轮回的洞悉……所有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教训，所有在痛苦中淬炼出的认知，都将随着“杨烬雪”这个意识的湮灭而彻底清零！
那么，当构成“我”的物质在亿万年之后重新组合成一个新的意识体时，它将是一张彻底的白纸。它可能地踏入一个同样复杂、同样充满诱惑与陷阱的世界。它会像曾经的我一样，懵懂无知，会再次经历同样的困境，然后重蹈覆辙！
这并非臆想，而是基于物质守恒定律推导出的、冰冷而合理的可能性！遗忘，将导致可怕的轮回！新的“我”，将在完全遗忘之前教训的情况下，再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犯下同样的错误，承受同样的苦难，最终走向同样的……或者更糟糕的结局。
更可怕的是……背叛！
如果新的意识体在轮回中，遗忘了所有对压迫的反抗、对不公的憎恨、对权力本质的警惕……它会不会反而成为那个施暴者？成为那个在课堂上刻下侮辱字眼的人？成为那个在出租屋里咆哮的父亲？成为那个在乱世中为了野心焚毁麦田、视人命如草芥的军阀？成为那个在权力巅峰腐化堕落、成为需要被新“英雄”推翻的暴君？
背叛自己！背叛那个曾经用生命去反抗、去挣扎、去试图理解这一切的“杨烬雪”！
这才是比死亡本身恐怖一万倍的地狱！
死亡，不过是存在的终点。
而遗忘导致的轮回与背叛，却是对存在意义的彻底否定！是将曾经所有的痛苦、挣扎、牺牲都变成了一场毫无价值、甚至助纣为虐的笑话！是将灵魂投入一个永无休止、且不断劣化的痛苦循环！
意识核心在这巨大的恐惧中剧烈震颤！那原本平静趋向消散的灰白，被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的、决绝的抗拒所搅动！
不！
绝不！
死亡不足以使我恐惧，它甚至曾是我主动寻求的归宿。
但遗忘……遗忘可能导致的重蹈覆辙与自我背叛，这无法预知、无法控制、足以将一切存在意义碾为齑粉的可能性……我无法接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