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刺骨的、包裹一切的冰冷,如同最沉重的铅液,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意识被这无边的寒意浸泡,失去了重量,失去了形状,在一种无边无际、粘稠而柔和的灰白中载沉载浮。
这里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方向。只有一片混沌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变成了一种永恒而凝固的虚无。
遥远的地方,似乎有模糊的声波在试图穿透这厚重的帷幕,断断续续,如同隔着一堵厚厚的毛玻璃墙:
“……将军……找到……二公子……”
“……医师……”
声音缥缈,意义难以捕捉。它们试图拉扯我的意识,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弱的涟漪,随即被无边的灰白吞没。无关紧要。一切都无关紧要。
在这片混沌的基底上,一些零散的画面如同破碎的镜片,不受控制地浮现、闪烁、沉没。
杨朔的脸。沾满血污和泥土,却异常清晰。那双眼睛,不再是孩童的懵懂,也不是狂暴的,而是一种燃烧殆尽后的、近乎透明的清醒。他拉着我的手,掌心冰冷,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刻骨的眷恋。他艰难地翕动着嘴唇:“烬雪……我要去找……我的阿灼了……” 阿灼。这个名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某个尘封的、属于“杨朔”而非“我”的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无尽的悲伤和……释然。他认出了我,也放开了我。
阿蝉。在纷飞的箭矢和滚落的巨石间,在冲向悬崖的那一刻。她的手臂被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半截衣袖,但她脸上却没有任何痛楚的表情。在我拉着她抱着杨朔准备一跃而下的时候。她看向我,那双总是冰冷懵懂的眸子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释然?她甚至……极其短暂地,对我微微弯了一下嘴角,然后紧紧回握住我的手。
董太后。那个在洛阳深宫中,威严与慈爱交织的老太太。她审视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肉,首刺灵魂深处真正的我。但偶尔,在那严厉的审视之下,又会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于悲悯的柔和。她站在高台上催促我要么站在金殿,要么烂在泥沼。
陈登。站在下邳城外那一片象征希望的、翻滚的金色麦浪旁。他卷着沾满泥巴的裤腿,脸上带着纯粹而明亮的憧憬,郑重地将一支沉甸甸的麦穗递到我手中。“此穗为证,他日天下安定,元龙愿为天下农人再筑十塘!” 那温润的声音,那对土地和生民的赤诚,曾短暂地温暖过这乱世的冰冷。然而,那支麦穗……连同所有的行李,早己遗落在瘟疫与流亡的阴影里,沉入了不知名的山谷或河流。
张邈。那张永远带着看戏般戏谑神情的脸,摇着那把碍眼的玉骨折扇。“小郡主?” “铁线虫专家?” 他那张碎嘴子吐出的每一个外号,都带着一种欠揍的精准。在学宫和寄心园喋喋不休,为“死而复生”兴奋八卦……他像这沉重乱世里一个不合时宜的、聒噪的背景音,此刻回想起来,竟也带上了一丝……荒谬的亲切?
冰冷刺骨的河水!无尽的黑暗和窒息!一个模糊却矫健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破开冰冷浑浊的水流,奋力地、不顾一切地朝着我沉溺的方向游来!是杨琼!那张与杨朔有几分相似、却更加冷硬坚毅的脸上,写满了……惊怒?担忧?还是别的什么?他伸出了手,试图抓住正在下沉的我……
然而,这一切——东汉的烽火、洛阳的权谋、下邳的麦浪、兖州的惨剧、山隘的血战、杨朔的诀别、杨琼的援手——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感,都像是投射在遥远幕布上的情景剧。
它们激烈地上演着,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但它们与我之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冰冷厚重的透明墙壁。我能“看”到,却再也无法“感受”到其中的温度。愤怒、悲伤、愧疚、温暖……所有属于“杨烬雪”的激烈情绪,都被这无边的灰白抽离、稀释,只剩下一种事不关己的、冰冷的漠然。
它们……与我无关了。
就在这近乎永恒的、令人窒息的漠然中,更遥远、更幽暗的深处,另一组截然不同、却更加冰冷彻骨的画面,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混沌的灰白海面。它们不属于东汉,它们属于……更久远的过去,一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
一间简陋的教室。小小的女孩,穿着不太干净的旧衣服,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课桌上被人用刀片刻着难听的字眼。她鼓起勇气跑回家,抽泣着向一个穿着旧工装、满脸疲惫的男人诉说委屈。男人烦躁地皱紧眉头,思考良久,最终用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说:“咱家穷,惹不起别人!忍忍就过去了!惹不起躲得起!” 小小的身影,从教室最明亮的第一排,被挤到了角落最阴暗的最后一排。世界的光,从那一刻起,似乎就暗了几分。
一个老旧、压抑的出租屋。面容青春懵懂的年轻女子,将一份薄薄的、承载着多年心血和希望的录取通知书放在桌上。对面,是那个正值壮年却依旧一事无成的父亲。他看到通知书,非但没有喜悦,反而像被点燃的炸药桶,猛地拍桌而起,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女子脸上:“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学!你就拿这个报答我?!翅膀硬了想飞了?!行!拿钱来!拿出两百万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白眼狼!跟你断绝关系!” 嘶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墙壁都在颤抖。
女孩听着电话里父亲的咒骂“……哪个女人不结婚?人人都像你这么自私人类就灭绝了!反了你了!今天这人你不去见,我就回来弄死你!”然后穿戴整齐拿着刀坐在房间等着父亲,等他回来杀死自己或者自己杀死他。然而等了一天父亲也没有回来,或许是在监控里看到了客厅的画面。那把刀,没有刺向父亲,也没有刺向她自己。她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彻底的“精神弑父”,杀死了心中那个需要父亲认同、需要父亲关爱的软弱女孩。
几年后,一条冰冷、污浊的河流。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穿着整齐的衣裳,独自来到河边。她仔细地检查了周围,确认没有人迹,不会有任何意外的打扰或救援。然后,她将几块沉重的石头,用坚韧的布条,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脚踝上。动作一丝不苟,如同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最后,她站在岸边,望着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河水,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留恋。纵身一跃!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沉重的石头拖着她,义无反顾地沉向永恒的黑暗。她完成了个体的独立,却最终没能理解生活。
简陋的停尸间。那个一辈子谨小慎微、没干过一件“大坏事”的父亲,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混合着悲伤、麻木和……一丝贪婪的神情?他颤抖着,在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眼神闪烁的男人递过来的协议上,按下了鲜红的手印。男人将一叠厚厚的、散发着油墨味的钞票塞进他怀里。那是……卖女儿遗体的钱?钱还没捂热,冰冷的镣铐就锁住了他的手腕。
……
随着这些画面的沉没,这片灰白的虚无之地,似乎变得更加纯粹,更加……空洞。
声音彻底消失了。画面也如燃尽的余烬,彻底熄灭。没有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没有清晨鸟雀的啁啾鸣唱,没有阳光穿透云层洒下的暖意。
时间的概念,像流沙一样从指缝中彻底溜走。一秒?一年?一个世纪?毫无意义。
自我的意识,如同滴入汪洋的墨汁,在这无边无际、粘稠柔和的灰白中,被不断地稀释、扩散。构成“杨烬雪”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这份记忆的所有分子,都在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分解、消散。
或许,这就是终点。
没有痛苦,没有纷争,没有爱恨,没有乱世,也没有前世今生的枷锁。
只有一片……永恒的、无悲无喜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