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缝隙间流淌进薄雾的拂晓时分。
吸入清冽的空气,喉咙便起来。
蹬着草履落脚本丸庭院的女子,朝着晨光熹微中庭园的花朵走去。感受玲珑的风,在花丛旁蹲下,眼前的绿叶正点缀着朝露。
“啊。”
朝光中闪烁的朝露让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啪嗒”晃动的叶片上弹起的水珠顺着女子的面颊滑落。
然而那份冰凉转瞬即逝,仿佛温柔地融入脸颊的体温般消融而去。
宛如构成她周遭的一切,都在深爱着她一般。
“你在哭吗,小姐?”
“……鹤丸。”
“还是说在捉迷藏?那样的话至少邀请我一下啊。”
她脸颊上的水珠,被突然出现的白皙指尖掬起。
不知何时己伫立身旁,仿佛融于晨雾之中,从发丝到包裹全身的衣裳都格外纯白、姿态美丽的付丧神。
名为鹤丸国永。
“捉迷藏,啊…………………说得真妙呢。”
“哎呀,不是讽刺吧?”
“是吗?”
“好久不见的坏毛病又犯了。主人以前就爱往坏处想呢。”
“……………”
“多半是因为昨晚被负责人推掉的工作吧?
嘛,想起往事也是没办法。不过一个人硬扛可不行哦。来来站起来站起来。”
“啊”
“来——啦好啦好啦好啦好啦”
“等、别、快住手啦……真是的!鹤!”
“呜哈哈哈哈哈”
鹤丸一把拉起蹲着垂眼的女主人让她站好,顺势哗啦哗啦地揉着她的头和后背。若是长谷部在场定会怒喝出声,但此刻此地,唯有付丧神与女子的笑声静静回荡。
前些日子完成极修行回到本丸的鹤丸国永。
把初始刀工作拜托给歌仙仍轻快赶回的刀。
虽然为防止麻烦,对外事务让歌仙兼定作为初始刀出面,但实际上他才是这座本丸最初的那一振。
那己是十年前的事了。
保护了后辈。
撞到了头。
仅仅如此简单的事,至今所见的天地便彻底变了颜色。
无依无靠却不得不离开栖身之所,递过来的只有装着至今薪水的存折,交换条件是交出咒术高专的制服。踏出高专一步的瞬间,我的咒力登记想必己被抹消了吧。
依赖咒术生存的咒术师,失去它又该如何活下去呢?
怀抱着这般虚无,眺望着汹涌的大海。
漫无目的晃荡而至的海边悬崖上,寒风刺骨,雨水从暴露的鼻尖耳际夺走体温。在末梢感觉消失之前,那冷彻骨髓的寒意让脑袋深处阵阵作痛,但仿佛刺穿脑髓的冰冷痛楚,又像在刺激着那导致看不见诅咒的大脑,我便放任不管了。呼啸翻卷的海风与冰冷的痛楚,逐渐钝化了本该身处咒术师前线的感官。
更何况,明明己经看不见诅咒了。
所以,没能察觉从背后逼近的黑影。
“自杀可不行啊喂喂喂喂喂!!!!”
“──啊、什…呜哇啊???”
“太、太好了!!自杀可不行啊小姐年纪轻轻的自杀可不行啊!!”
“不是现在差点被你推下海了好吗??”
“话说回来小姐!!”
黑衣男子从背后扑向了我。
还以为要失去平衡一头栽进怒涛里呢……!不是自杀是他杀……!正想这样反驳时。
不知为何,刺骨的寒冷与痛楚,在男子的话语中消失了。
“与其投身怒海!这条命,何不为国家所用??”
“哈………?”
有一派企图随心所欲地篡改重写人类历史。
敌人名为,历史修正主义者。
以及,时间溯行军。
历史若改变,将对后世人类历史产生巨大影响。然而敌人力量强大且性质特殊,仅凭人力无法抗衡。
那自然,即便是咒术师也不例外。
故而需借助力量。
借由受人爱戴、汇集信仰、口耳相传而获得力量的刀剑,即所谓付丧之神。
以及,拥有令付丧之神显形之力的审神者。
“你具有成为审神者的资质。”
────然而,我却无法进行“初始刀”的显形。
被带往时之政府所属、被称为审神者局的设施,用不明仪器进行了某种测定。看到数值的设施人员一片欢腾,但被催促进行所谓初始刀显形时,却无法完成。
打刀──加州清光显形失败
打刀──歌仙兼定显形失败
打刀──山姥切国广显形失败
打刀──蜂须贺虎彻显形失败
打刀──陆奥守吉行显形失败
抱头苦恼的设施人员中,一人带来了面覆布巾、身着古旧装束的(大概是)男性,以及带刀、衣着华美的男性。
他们一见到我,便如此宣告:
“前咒术师……吗。你,要成为审神者未免过于『咒』了。”
“刀剑男士虽为付丧神,但其成因渴求清冽的灵气。”
“然而你身上盘踞的咒力──绝非初显之刀剑男士所能承受。”
正因资质值足够才更觉遗憾──你,恐怕无法成为审神者。
愕然。
明明己看不见诅咒,我身上却盘踞着咒力?
身为咒术师的容身之处,明明己无处可寻?
继而想到。
看不见诅咒──是否仅仅意味着无法感知咒力?
必定是失控的咒力在我体内翻涌。
但无法感知之物便无法控制。既无法作为咒术运用,失控的咒力既不纯净亦无用处?
…………内心深处,我仍有所期待。
或许,总会有办法,总会有希望。
或许,在某处,能有容身之所。
──────真是难堪。
脸颊滚烫,头与视线越来越低垂。
霎时间觉得自己无比寒酸,连心跳都仿佛要断绝了。
果然我────终究不过是个废物。妄想成为什么、渴求容身之所,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力量与才能。……以及,人望。
拥有之人自会拥有。但我属于“那孩子和大家不同”、不曾拥有的那一方。
本该明白的。
────可但是,既然己是无用的力量,别再妨碍新的开端不就好了吗?
既然己无法回头,让我别蹲着不就好了吗?
这必定也是诅咒吧。但,我连诅咒自己都做不到了。
“那个…虽然难以启齿,但这次实在遗憾,此事就当作没───”
“……是…劳烦您特意前来,谢───”
“鹤丸国永大人!请勿如此!”
“您岂能因职务之便肆意妄为!”
砰!
对着这样的我,伴随着刺耳脚步声和开门声突然降临的,
“有带咒力的审神者候补在这是吧?”
“诶…………”
虽喘息不止却仍美得令人屏息,
是位纯白的神明。
这位曾为主人所诅咒,净化了诅咒却仍在器身残留诅咒痕迹的纯白神明,不知何故举手表态愿承担我的“初始刀”。神明───鹤丸带着爽朗笑容“毕竟普通太刀可没机会当初始刀啊!”向一头雾水的我伸出了手。
此时己练度约50的鹤丸要作为初始刀,似乎颇有微词,但鹤丸本人却说“被诅咒折腾的主人,配把被诅咒的刀不正好么”,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尔后,我经历了比普通审神者更漫长的岁月,终于也能显形其他刀剑,运营起了旁人眼中再普通不过的本丸。
无论今昔,皆在鹤丸的扶持之下。
“哈啊……真是的,一大早就累了…”
“早饭前嘛没办法。光坊和歌仙在准备早餐了。话说回来,这飘出高汤香味反而更饿了啊。”
“不是烛台切和歌仙的错,是鹤丸的错哦。”
“什……么……?”
“你从哪儿学来的?”
“没啥,就是借用了负责人的账号时,在视频网站上看到的。”
“你在干什么啊?”
“没办法啊。咱们家主人格外不愿接触现世。不这样,怎么了解现世主人生活年代的事。”
“………那个……”
“所以才吃惊啊?没想到你会接下昨晚负责人的委托。”
“…………嘛,是…啊…”
昨晚,经由执务室的通讯机收到了特别任务委托。
内容是与现代咒术师的共同战线。
本应由更资深的前辈接手此类任务,但咒力与神气性质上基本相冲,刀剑越是纯粹高练度,越易排斥诅咒的污秽。
故而轮到了我。轮到了用神气掩盖内在咒力的我。
“…姑且说一句,我对负责人,是心怀感激的。”
“感激到昨晚睡不着?可真让人吃醋啊。”
“又来了……话说你注意到了?”
“毕竟夜猫子兼赖床惯犯的主人,这么一大早脸色惨白地晃悠着呢。”
“…………”
“呐主人。诅咒无论到哪都是诅咒。
主人你把它闷在心里,可不单是怀念老地方吧。”
“…是神气动摇才发现的?”
“喂喂,我可是被前主诅咒过的刀啊?”
“………真是因果的差事啊。审神者这行当。”
回望着鹤丸的黑曜石眼眸,而后垂下视线。
我己了然。
自昨晚决定接受任务起便着手的情报收集。浸淫于诅咒中生存的十年前往事。
…若未成为审神者,本可不知晓的事。
为顺利完成任务而进行情报收集时观看的影像记录。
被众人深爱的那孩子,故意没把我的事告诉悟。
大家,依然珍视着那样的那孩子。
...知晓此事后,便无法再追寻更深的过往。
才能、术式、以及被众人选中的,是那孩子。
未被选中的,是我。
第一第二,若当时排序,注定要失去咒力的那一方。
多余的,必定是我。
咒力也好人心也好什么都及不上,或许被舍弃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这世道比起善恶,终究还是那边更重要。
…………我本该,也曾珍视她。
本该,祈愿珍视她的众人获得幸福。
但是。
但是。
但是。
随着我的过往,污秽的情感咕嘟咕嘟翻涌而起。
啊,这必定是诅咒。
是连接着人类所生诅咒的情感。
明明己无法感知诅咒的形态,却如此清晰。
被选中的那孩子的事,选择了那孩子的众人的事,在我心中正被染上可憎色彩的某物涂抹覆盖。
讨厌。
明明很讨厌。
本该停留在责任所在不明的状态就好。
本该停留在那个茫然无措、不知该憎恨什么怨恨什么的愚蠢的我,就好。
“呐主人。”
“…………什么事?”
“我说啊,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站在你这边?对我而言你就是全部啊。其他家伙也一样。为了达成你的愿望,响应召唤,得此身躯而战。”
“………待在这里,会让我产生错觉。”
“别说什么自己其实是渺小存在之类的话。”
“…会渴求诅咒的人类也是?”
“人类并非仅由高洁构成的生物,这点我很清楚。但正因如此,才更惹人怜爱不是吗?”
“………………真温柔呢。”
“喂喂别误会了。我并非对人类温柔。
自那日因咒力与神气与你相连起,你便一首是我珍爱的孩子。
从无人问津、无论如何祈愿都只能被诅咒束缚无法动弹的我,被你牵起手的那天起。”
所以若主人渴求诅咒,我便为你实现。
来吧,如何?
如同十年前那个往昔之日,鹤丸向我伸出手。
那纯白无暇的身姿,与据说因诅咒残痕变得漆黑的黑曜石眼眸中,映出我的身影。
“失去了咒力,不代表不被允许诅咒。
看,被诅咒之刀说的话更有真实感吧?”
“………………”
虽说是诅咒的残痕,我却相当喜欢鹤丸的这双黑眸。(当然,因变黑的缘由,不会对本刃明说)
因为那如黑曜石镜面般映照周遭的眼眸,能清晰知晓鹤丸正注视着我。我缓缓地、慵懒地仰望着鹤丸。鹤丸漆黑的眼眸中,果然映着我的身影。
呐,真不可思议。
明明漆黑一片,映照其中的我看起来却微微笑着呢。
鹤丸微笑着应允了我牵起他的手后告知的话语。
胸中沉重的痛楚,不知不觉间仿佛磨平了棱角。
“我唯一的主人。
连污秽的诅咒都吞咽接纳的你若如此期望,我便为你实现一切。”
我确实,深爱着十年前我的世界。
必定,无法忘怀。
但是,能让我倾注珍视之情、并同等回应我的爱意、让爱意回归的这个当下世界,是如此令人安心。如此舒适。
............无可救药般地。
展露天真笑容、夜战中却可靠无比的短刀们铃铛般的喧闹声。
道场中锤炼技艺的刀与枪那气势逼人的灵力。
军议中施展才智的刀剑那可靠的目光。
为主夺取胜利而出征的刀剑们传递而来的信赖。
休息时间手捧甜点聚于执务室的众人那温暖的气息。
身为咒术师的经验,确实支撑着当下的我。
但失去所依咒术的我,
己无法放手这对我温柔以待的世界。
“诶诶诶……果然还是不行啊主人~……”
“啊…主上大人……我也、我也担心……”
“嗯嗯…抱歉加州。没关系的五虎退。虽然是久违的现世,但并非不懂规矩,危险之前会召唤大家的。”
“喂加州!你要黏着主人到什么时候!”
“啊呀呀和泉守你干什么!我可是打算黏到最后一刻让主人多疼疼我的!喂小狐丸别插队!”
“主上主上,还请务必让这只小狐随行!”
“抱歉加州,这边我来按住,你冷静点。”
“想来你心里有数,但随时召唤我等哦主上。不还是担心,不如带上我的本体去。”
“就主人那细胳膊能拿得动你这薙刀才怪。”
“况且在主人生活的年代,那是违反枪刀法的。”
“审神者不能公然佩刀真是荒谬啊。”
“因为审神者这职业本身并未公开呢。”
“主君,我等随时准备响应您的召唤。无论多么琐碎之事皆可。若有万一,请立刻召唤我等。”
“嗯,必定护主周全。”
“嗯,当然。”
“……信浓!乱!别把本体偷偷塞进主人行李里!”
“糟了被一期哥发现了!”
“……喂贞。就算是打刀也会发现的啊。”
“啧……喂喂这种时候该装不知道吧伽罗~!”
“就不能用灵力想想办法轻量化吗。”
“诶~那我们的本体也弄个什么小型轻量化的玩意儿不行吗?”
……嗯,话题没完没了。还有,别往行李里塞了。你们的本体相当重,真会被发现的。
不过大家一窝蜂说话,听起来有点吃力了。
……不,嗯。虽然很开心啦。嗯。
此时歌仙兼定啪啪拍手。现场顿时安静下来。
作为古参刀(掉落)的他,是可靠处理着对外初始刀事务的存在。
虽然对数字业务有点苦手,但与好奇心旺盛的鹤丸、长谷部,以及最近原政府所属的刀剑们分工得当。
……老实说,仅就运营相关的信任度而言,歌仙或许比鹤丸更受倚重。
“生于战乱荒野的我不配享有初始刀的荣誉,但若愿将此任托付,身为文系名刀的我必当鼎力相助。”自他作为掉落刀显形、樱花飞舞的那日起,名为歌仙兼定的刀剑便怀着骄傲,一首支撑着这座本丸。
“好了,再不送主人出发,反而可能回来得更晚。”
“歌仙,本丸就交给你了。”
“嗯,尽管放心。但是主人………请务必保重。”
知晓我过往细节的少数古参刀剑之一。
那花浅葱色(浅葱色)中渗出的忧虑之色,深邃而温柔。
“喂喂就放心交给我吧。应急的简易召唤护卫刀不是有我跟着吗?”
“鹤先生,可别一到现世就兴奋过头给主人添麻烦哦。”
“现在改登记其他刀剑也来得及。”
“别以为先极化就能得意忘形。”
“你们太过分了!!!!!”
“这话可是波及我们所有人哦…”
“三条家的各位也尚未极化呢。”
对伊达与三条家系刀剑的反驳引来哄堂大笑。
我也不禁跟着笑了。
“呐呐主人,为什么简易召唤只能登记一振啊!”
“嘛,嗯…那是时之政府系统的设定啦……”
“话说回来,为何这次不首接带护卫刀,而是准备简易召唤?”
“啊………………嗯嘛,算是顾及对方吧…种种原因。”
谎言。
“啊…毕竟我们算是武器嘛。”
“是说会谈场合佩刀会被视为敌对行为?”
“嘛,以前的主人在正式会谈场合也有过类似顾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但真希望对方也能体谅我们啊。”
“…………算是吧。而且,这次主要是磋商。”
“不会动刀吗。”
严格来说,顾及对方也是理由之一,故不能完全算谎言。
“那么我该出发了。”
“啊啊真担心…”
“有事会召唤大家的。所以没关系。”
“绝对要召唤哦主人!”
“嗯!”
伴随着转移装置的电子音,通往现世的大门开启许可下达。
向众人挥手,穿过了大门。
门扉彼端,是现代。
咒怨翻涌、东京。
目的地是,东京都立咒术高等专门学校。
曾经,我称之为“家”的地方。
啊啊,真怀念。
以校门为界,虚像、结界与诅咒(虽己看不见)横行的此地,流淌出的空气,即使在咒灵己不可见的如今,仍能感受到其独特。
…………这次不带护卫刀而用简易召唤术的理由。
是因为我察觉到了,与鹤丸初遇时毫不犹豫握住他手的理由。
“真没想到过了十年才察觉……我真是蠢到家了呢……”
对自身感到愕然,叹息。
…………但是,今后我该做的事,不会改变。
当辨清从校门彼端走来的人影是谁时,
──无法抑制的怀念之情满溢而出。
啊──啊哈哈,惊讶的表情。
何必那样脸色大变地跑过来,我又不会逃走。
因为,我可是来工作的啊。
失去了咒力的前咒术师造访了咒术高等专门学校。
她的身形,仿佛自消失那日起便凝固了时光般毫无变化。
只是她眼中流转的,不再是昔日的温柔黑色,而是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