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阴冷,吹得黄维身上的警服猎猎作响。
他搓了搓手,哈出一口白气,目光紧盯着不远处那具刚从水里拖出来、单独放置的麻袋。
里面装着的,正是日本记者佐佐木。
他己派机灵的下属火速前往日本领事馆报信,心中则反复默念着陈枭交代好的说辞,每一个细节都力求精准无误。
不多时,几辆黑色轿车卷着尘土呼啸而来,气势汹汹地停在河滩边。
车门打开,当先下来的是一脸阴沉的黑崎。
紧随其后,一个身着深色西服,面容瘦削、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人也下了车。
此人虽未着军装,但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阴冷气势,远非黑崎可比。
黑崎快步走到那中年人身侧,恭敬地低声道:“犬养课长,应该就是这里了。”
犬养健!日本领事馆警察署特高课课长!
黄维心中剧烈一震,差点没站稳。这可是日本领事馆的狠角色!他怎么亲自来了?
“犬养课长,黑崎少佐,”黄维连忙小跑上前,腰弯得比平日更低了些,脸上挤出十足的惶恐与恭敬。
“卑职黄维,见过两位长官。佐佐木先生的遗体……我们刚刚打捞上来。”
他指向那具单独放置的麻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刘大龙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一见日本人,他当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哭喊起来。
“太君!犬养课长!您可要为佐佐木先生做主啊!佐佐木先生死得好惨啊!都是那挨千刀的白西爷,他利欲熏心,杀人灭口啊!”
“小人不过是刚好撞见他行凶,他就派人追杀我,您可要赶紧将其绳之以法啊!”
他一边嚎,一边偷偷观察犬养健的脸色。见其面沉似水,不露喜怒,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黑崎少佐几步上前,一把扯开麻袋。佐佐木那张因溺水而、充满惊恐的脸赫然暴露在众人面前。
他死死攥紧的右拳中,一枚象牙雕花的纽扣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黑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凶光毕露。他拿起那枚纽扣,厉声道:“这纽扣质地不凡,像是象牙所制!”
刘大龙立刻哭嚎着接话:“太君明鉴!这正是白西爷最常穿的那件杭绸马褂上的象牙纽扣!小的认得!佐佐木先生定是与他争执时,死死抓住了这个!”
犬养健则慢步踱来,目光平静地扫过佐佐木的尸体,在那枚纽扣上停留了片刻。
他锐利的眼神又转向黄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
“黄队长,佐佐木是我大日本帝国的侨民。此案性质恶劣,影响极坏,领事馆警察署将全权接手调查。”
黄维闻言,头皮一阵发麻,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步。若是让日本人把案子接走,陈枭的全盘计划都可能泡汤。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犬养课长,这……这恐怕不合规矩啊。”
“尸体发现地属于我们闸北华界管辖,”黄维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按照万国商团和会审公廨历来的章程,理应由我们闸北警察厅负责侦办。”
“当然,我们绝对欢迎贵国派人全程监督,以示公正,务求早日将凶手缉拿归案,还佐佐木先生一个公道。”
“放肆!”黑崎少佐厉声喝道,“帝国侨民被害,岂容你们支那警察拖延搪塞!我看你们就是想包庇凶手!”
“黑崎少佐息怒!息怒啊!”黄维吓得一哆嗦,连忙解释,“卑职绝无此意!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初步判断皆指向白西,何来包庇一说?”
“只是……只是程序如此。若要将此案移交贵署,恐怕……恐怕需要中日两国外交层面进行磋商,这……这时间上,怕是会耽搁缉凶啊……”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犬养健的反应,心中叫苦不迭,这可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赌博。
犬养健摆了摆手,制止了还要发作的黑崎。
他深邃的目光在黄维和涕泪横流的刘大龙身上打了个转,又看了看佐佐木的尸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佐佐木这个蠢货,死了倒也干净,省得再给他惹麻烦。
至于凶手究竟是谁,是白西也好,是其他人也罢,对他而言,重要的是如何利用这件事,给帝国带来足够的利益。
若能借此敲打一下闸北的地头蛇,甚至牵扯出背后更大的鱼,也未尝不可。
“黄队长的顾虑,倒也有几分道理。”犬养健缓缓开口,语气稍缓,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丝毫未减。
“既然如此,此案便由贵厅主导侦办。但我方必须派员全程参与,所有证人证物,我方均有权过目、质询。若有任何包庇隐瞒,或是办案不力,”他眼神陡然一厉,“休怪我特高课不讲情面!”
黄维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大半,连忙点头哈腰:
“是是是!犬养课长英明!卑职一定全力配合,绝不敢有丝毫怠慢!保证水落石出!”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在下游继续打捞的巡捕突然面色惨白地跑了过来,声音都变了调:
“黄……黄队长!又……又捞上来几个!”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河滩下游不远处,几个同样鼓鼓囊囊的麻袋被拖上了岸。
这些麻袋在水中浸泡己久,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烈恶臭。
眼尖的黑崎一眼便看出,这些破烂麻袋的样式、捆扎手法,竟与装着佐佐木尸体的那个惊人地相似!
但他眉头微蹙,这些麻袋的腐烂程度,似乎比佐佐木的那个更甚,显然落水时间更长。
当麻袋被划开,几具面部早己高度腐烂、浑身鼓胀的尸骸暴露出来,但从衣着上依稀可以看出浪人服饰的样式。
“这……这些是……”黑崎少佐瞳孔骤缩,失声惊呼,猛地转向犬养健,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与惊骇。
“是那几个月前失踪的东洋浪人!”刘大龙像是被吓破了胆,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情,适时地尖叫起来,脸上充满了“恐惧”与“恍然大悟”。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白西爷那老狗杀佐佐木先生的时候,就是用的这种麻袋”
“他还亲口跟我炫耀过,说以前处理那几个不听话、想敲诈他的东洋杂碎,也是这么干的!”
“他说要把他们都沉到黄浦江底喂鱼,永绝后患!没错,就是他们!他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刘大龙捶胸顿足,演得入木三分。
犬养健看着那些腐烂程度明显不同的尸骨,又看看死状凄惨的佐佐木,再看看刘大龙那“言之凿凿”、“悲愤交加”的表情,眼神越发幽深。
他心中冷哼一声,这戏演得倒是逼真。
白西那个废物,有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和本事,在短时间内接连做下这么多大案,还都用同样的手法?
这背后,怕是另有其人,陈枭?
不过,既然有人精心搭建了梯子,将白西推到了台前,他何乐而不为?先拿下白西,再慢慢深究也不迟。
黑崎少佐对刘大龙的说辞仍有些将信将疑,但犬养健一个眼神递过来,他便立刻压下了心中的所有疑虑。
课长的意思很明白,先办白西,其他的以后再说。
他猛地转向自己的手下,厉声下令:“一队,立刻去白西爷府上,把他给我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二队,立刻封锁佐佐木的住处,仔细搜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
“哈伊!”两队日本便衣警察轰然应诺,如狼似虎般迅速行动起来。
一场针对白西爷的天罗地网,己然悄然拉开。
黄维看着日本人远去的背影,暗暗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中对陈枭的手段,又敬畏了几分。
这位陈会长布下的局,当真是环环相扣,滴水不漏,连日本人的反应和特高课课长的城府都算计在内!
闸北的天,怕是真的要彻底变了。
而犬养健那深不可测、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也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未来的路,怕是更加凶险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