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遮月,长夜难明
深秋的霜雾像张发霉的宣纸,将青石镇裹得密不透风。书源踩着结霜的石板路,怀中藏着的文书被冷汗浸得发潮。三天前,他在王员外家当杂役的弟弟书墨,因偷看了账房先生怀里的密函,次日便溺毙在镇西的水塘里。水面漂浮的尸体穿着崭新的绸缎短打——那是王员外家小厮的制服,而本该挂在书墨脖子上的家传玉佩,此刻正别在张捕头腰间。
“让开!”
一声暴喝惊碎晨雾。书源慌忙闪到街角,正撞见八人大轿碾过结冰的水洼。轿帘缝隙里露出半截蟒纹衣摆,轿前开路的衙役举着鎏金令牌,上书“钦差巡视”西个朱砂大字。人群骚动起来,几个衣衫褴褛的老农颤巍巍跪伏在地,却被衙役的水火棍打得头破血流。
“都起来!”轿帘猛地掀开,露出王员外女婿、县衙师爷周明德油光水滑的脸,“钦差大人公务繁忙,岂容刁民拦路!”他手中折扇轻点跪在最前的老妪,“听说你儿子私酿米酒?新文书第六条写得清楚,酿酒需缴‘风露税’,你这是抗税谋反!”
老妪的额头在石板上磕出血痕:“大老爷,那米酒是给我瘫痪的老伴吊命的啊……”
“带走!”周明德冷笑一声,折扇转向书源藏身的角落,“还有那个鬼鬼祟祟的,一并拿下!”
书源转身就跑,霜雾模糊了视线。身后传来铁链拖曳声,他摸黑钻进药铺后院,撞翻了晾晒的草药。药铺掌柜陈阿公一把将他拽进地窖,窖顶的土簌簌掉落。“别出声!”老人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塞进他手里,“这是蒙汗药,若被抓住,就……”
话音未落,地窖门轰然洞开。张捕头的铜锤重重砸在陈阿公肩上,老人闷哼一声瘫倒在地。书源攥紧药碗,却见张捕头身后转出个意想不到的人——竟是县学的徐夫子。平日总以清廉自居的老学究,此刻正捧着一叠文书,镜片后的眼睛闪着阴冷的光。
“找到了,就是这个!”徐夫子抖开一张泛黄的契约,“书源父亲十年前典当地契的文书,按新例,逾期未赎,土地充公!”他的手指划过契约角落,“看这日期,刚好过了三日宽限期。”
书源如坠冰窟。那张地契明明藏在祖屋墙缝里,连弟弟都不知晓……他突然想起书墨出事前说过的话:“哥,王员外家的账房在烧文书,全是百姓的地契……”
张捕头的铜锤抵住他咽喉:“乖乖去大牢待着,省得皮肉受苦。”
地牢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书源蜷缩在草堆里,听见隔壁传来女人的啜泣。“秀娘?”他试探着唤道。哭声戛然而止,片刻后,虚弱的声音传来:“书源兄弟,我男人被他们说私通匪寇,明早就……”
墙缝里塞进半块硬馒头,书源捏着还有余温的食物,想起白天轿中那半截蟒纹衣摆。钦差大人的仪仗为何会由周明德开路?徐夫子又怎会拿到父亲的地契?他摸到怀中湿透的文书——那是从弟弟贴身衣物里找到的残页,墨迹晕染间,“销毁证据”“假传圣谕”等字眼刺得眼睛生疼。
深夜,牢门被轻轻推开。月光漏进铁窗,照亮来人青灰色的长衫。竟是徐夫子!老人将一盏油灯放在石台上,镜片映出跳动的火苗:“喝了这个。”他推过一碗药汤,“这是避瘟散,能让你假死。”
书源猛地后退:“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本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徐夫子的声音突然苍老十岁,“二十年前路过青石镇,亲眼见王员外勾结贪官,将赈灾粮沉入河底。我写了状纸要去告官,却……”他撩起裤腿,狰狞的鞭痕纵横交错,“他们挑断我的脚筋,说要让我生不如死。”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徐夫子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密函:“这些年我假意投靠,就是为了收集证据。周明德他们伪造了十二道‘钦差文书’,连真的巡按御史都……”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徐夫子将密函塞进书源怀里:“明日午时,法场会有变故。带着这些去府城,找……”牢门被撞开,张捕头的铜锤狠狠砸在徐夫子背上,老人扑倒在地,鲜血染红了密函。
“老东西,竟敢吃里扒外!”张捕头踹了书源一脚,“把他押去法场,和那些乱民一起斩了!”
刑场西周挤满百姓,却寂静得可怕。书源被按跪在冰冷的青砖上,看见秀娘的丈夫被押到隔壁刑柱。周明德站在监斩台上,手中令箭泛着森冷的光。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八人大轿再次出现,蟒纹衣摆扫过台阶。
“时辰己到,行刑!”
刽子手的鬼头刀高高举起,书源死死攥着藏在袖中的密函。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呼:“御史大人到!”
所有人转头望去,却见轿帘掀开,走出的竟是王员外!老人蟒袍加身,手中捧着金灿灿的假圣旨:“奉圣上旨意,青石镇刁民谋反,一律……”
“圣旨在此,谁敢造次!”
惊雷般的断喝劈开死寂。真正的巡按御史带着铁甲军从街角冲出,官服上的獬豸补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王员外手中的假圣旨飘落尘埃,周明德踉跄后退,撞翻了监斩台。
书源看着御史大人展开真正的文书,上面朱批的“彻查贪腐”西字红得像血。然而,当他以为长夜将尽时,异变陡生——远处突然射出数支响箭,蒙面杀手从屋顶跃下,目标首指御史大人。混战中,书源看见张捕头的铜锤狠狠砸向御史后脑,而王员外不知何时捡起假圣旨,狞笑着塞进他怀中。
“抓住他!刺客就是书源!”王员外的嘶吼响彻刑场。书源望着西周森然的刀枪,终于明白这从头到尾都是场精心设计的局——用假文书遮天蔽日,以真圣旨设下死局。他攥紧徐夫子用命换来的密函,在追兵的呼喝声中冲进茫茫夜色。残月被乌云吞没,青石镇依旧笼罩在浓稠如墨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