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垒成遮天墙
霜降后的清晨，浓雾像张潮湿的灰网笼罩着青螺村。书源蹲在晒谷场边，用竹耙将最后一批晚稻摊开晾晒。稻谷金灿灿的，在微弱的晨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混着泥土与秸秆的气息，是他和妻子春燕半年来起早贪黑的心血。
"爹！镇上的人来了！"儿子小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书包带子歪在肩膀上，"开了好几辆大车，还有穿制服的！"
书源首起腰，手心里的竹耙握得生疼。远处，几辆印着"综合执法"字样的皮卡车碾过田埂，车轮碾碎了路边的野菊花，扬起呛人的尘土。刘德贵从车上跳下来，黑色夹克的领口翻着毛领，皮鞋踩在稻穗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书源，把地腾出来。"刘德贵甩了甩手里的文件夹，封皮上"土地征收公告"几个字在雾中若隐若现，"县里要建物流园，你这二十亩地都在规划范围内。"
"刘主任，这地......"书源刚开口，就被打断。
"别废话！"刘德贵将一叠文件拍在石磨上，"这是征收决定书、补偿协议、限期搬迁通知，一共七份，签了字，三天后清场。"他指着文件末尾鲜红的公章，"白纸黑字，政府文书，容不得你讨价还价。"
春燕从田那头跑过来，裤腿上沾满泥点："刘主任，补偿款这么少，我们一家老小......"
"嫌少？"刘德贵冷笑，"不签？那就是妨碍公务。"他朝身后摆摆手，几个执法人员立刻围上来。
当晚，书源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煤油灯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晃。七份文件摊在桌上，铅字密密麻麻，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心。春燕抱着熟睡的女儿坐在一旁，轻声说："要不......就签了吧？"
"签了我们住哪？吃什么？"书源猛地捶了下桌子，震得灯盏里的油溅出来，"这地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当年爷爷为了保住它，差点丢了命！"
第二天，书源揣着文件去镇政府。信访办的铁门关着，门缝里塞着张字条："系统升级，暂停办公"。他又跑去县信访局，排了三个小时队，接待员看了眼文件，说："材料不齐，回去补。"
"还缺什么？"书源急得声音发颤。
"缺什么自己看公告！"接待员不耐烦地把文件推回来，"下一个！"
限期的最后一天，天还没亮，书源就听见外面传来机械的轰鸣声。他冲出门，只见挖掘机己经开进稻田，巨大的铁臂挥下，稻穗成片倒下。书源冲上前，被几个执法人员拦住。春燕哭喊着扑过去，被推倒在泥水里。小磊抱着刘德贵的腿："叔叔，别推我家的地！"刘德贵一脚将孩子踹开，小磊的头撞在挖掘机的履带上，当场昏了过去。
"小磊！"书源和春燕撕心裂肺地喊着，抱起孩子往医院跑。身后，挖掘机的轰鸣声淹没了他们的哭喊，也淹没了二十亩良田。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银行发来催款通知，书源之前为了扩大种植规模，贷了三十万。现在地没了，收入断了，根本还不上。接着，法院传票来了，说他拒不执行征收决定，要强制执行。
书源开始上访。他在省城的各个部门之间奔波，手里的材料越积越厚，却总是被各种理由驳回。有一次，他在信访局门口被几个壮汉抢走了所有材料，还被警告："再闹，让你全家没好下场！"
转机出现在一个雪夜。省报的记者接到匿名举报，来到青螺村。书源站在被夷为平地的稻田前，雪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这些文书，像一堵墙，把我们老百姓堵得死死的。他们动动笔，我们一辈子的心血就没了......"
调查组很快进驻，查出刘德贵等人伪造征收文件、私吞补偿款的罪行。刘德贵被带走那天，村民们围在村口，但书源没有去。他守在医院里，小磊因为脑震荡，至今还躺在病床上。
曾经的二十亩良田上，物流园的钢架己经立起来。书源常常坐在田埂边，望着那片冰冷的钢铁丛林。他怀里抱着一摞被撕碎又粘好的文件，那些铅字和公章，像一道永远无法翻越的高墙，横亘在他和他的土地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