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站在顾家老房子斑驳的青砖墙下,仰头望着门楣上那方褪色的“积善堂”木匾。
晨露还沾在爬墙虎的叶子上,在晨光中泛着细碎的银光,像撒了一地未干的泪痕。
她伸手摸了摸门环——顾明渊说过,这是他爷爷亲手打的铜环,三十多年了,每次摸都要擦三遍。
金属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带着岁月沉淀的钝重感。
“手怎么这么凉?”顾明渊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掌心的温度透过她冰凉的指节往上蹿,像是阳光融进皮肤里。
他另一只手提着礼盒,包装纸被他捏出细密的褶皱,窸窣作响,“我妈今早五点就起来炖藕汤了,说你胃不好。”
林晚秋抬头看他。
他今天特意穿了件浅蓝衬衫,领口扣得规规矩矩,布料贴着他挺拔的身形,透着一丝拘谨。
喉结在锁骨上方微微滚动,像只被塞进新笼子的大狗。
她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他也是这样站在她家楼下,捧着高考志愿表说“我填了消防学校”,当时她摔上门的力气大得震落了门框上的蜘蛛网,灰尘扑簌簌落在两人之间。
“吱呀——”
老木门被从里推开,声音像一声叹息,带着陈年木头特有的沙哑。
顾母系着靛蓝围裙探出头,发梢沾着点面粉,空气里飘来一缕面香:“可算到了!晚秋快进来,厨房炖着你爱吃的排骨藕汤,明渊你把东西放玄关,别挡着道。”
顾明渊的手在门把上顿了顿,才跟着林晚秋跨进去。
堂屋正中央的八仙桌擦得锃亮,映出窗外摇曳的树影。
林父坐在主位剥花生,面前堆着小半碗红皮,见他们进来便笑:“晚秋,你顾阿姨今早非说要把二十年前的青瓷碗找出来,我帮着翻箱底,结果翻出明渊小时候的尿布。”
“爸!”顾明渊耳尖瞬间通红,手里的礼盒差点掉地上,纸张发出一声闷响。
林晚秋憋着笑,瞥见堂屋墙上挂着的全家福——十二岁的顾明渊穿着消防玩具服,歪歪扭扭别着纸勋章,旁边站着扎羊角辫的自己,手里举着他刚从树杈上够下来的槐花。
照片边缘有些泛黄,但那一抹槐花的白依旧清晰,仿佛还能闻到那时夏天的味道。
“快坐快坐。”顾母拽着林晚秋的手腕往八仙桌旁带,掌心的温度带着老年斑的粗糙,还有些常年操劳的茧子,“上回在医院见你,脸都瘦尖了,是不是又熬大夜了?明渊这小子就知道扑火场,也不知道给你带点热乎饭——”
“妈。”顾明渊扯了扯她围裙角,声音发闷,语调里却藏着一丝窘迫。
林晚秋却觉得眼眶发热,任由顾母把自己按在软和的棉垫上,坐下时身子陷进垫子里,像是掉进一团晒过太阳的棉花。
面前的青瓷碗里己经盛了半碗藕汤,藕块炖得半透明,浮着层金黄的油花,香气扑鼻而来,带着姜片的辛、排骨的醇和藕的绵长。
“小顾啊。”林父把剥好的花生推到顾明渊面前,指节叩了叩桌面,花生壳发出轻脆的响声,“我家晚秋打小就认死理,小时候被自行车撞了膝盖,疼得首哭还咬着牙说‘不疼’。”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晚秋腕间那道淡白的疤痕——那是六年前她在急诊室被碎玻璃划的,“以后要是她又嘴硬,你得比她更认死理。”
顾明渊的喉结动了动,伸手握住林晚秋放在桌下的手。
她的手指还沾着藕汤的温,他拇指轻轻蹭过她腕上的疤痕,像在确认什么:“叔,我记着呢。”
“哎我说老林。”一首缩在八仙桌角剥橘子的周叔叔突然插进来,橘子皮在他手里转出朵花,果香混着酸甜的气息弥漫开来,“你俩小时候那点事儿我可都记得。明渊十二岁爬树给晚秋摘槐花,结果摔进后院泥坑,浑身挂着草叶子还举着槐花说‘没脏’;晚秋十六岁给明渊递高考志愿表,手都抖成筛子,偏要装得云淡风轻......”
“周叔!”两人异口同声,顾明渊的耳尖红到脖颈,林晚秋的脸也烧得厉害,却没抽回被他攥着的手。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微汗,黏腻而真实。
顾母笑着拍腿,笑声爽朗如铜铃;林父剥花生的动作慢下来,眼尾的皱纹堆成两朵花。
堂屋的气氛像被温水泡开的茶,渐渐漫出甜香。
林晚秋舀起一勺藕汤,热乎气扑在脸上,模糊了视线里顾明渊泛红的耳尖,也模糊了记忆中那个蹲在她脚边系鞋带的男人。
她突然想起昨夜在消防局宿舍,他蹲在她脚边系松掉的鞋带,抬头时眼睛亮得像星子:“明天见家长,我紧张得把备用腰带都熨了三遍。”
“咔嗒。”
风突然掀起堂屋的竹帘,门轴发出一声轻响,像是谁轻轻咽了一口气。
所有人动作都顿住了。
林晚秋手里的勺子“当啷”掉进碗里,溅起的藕汤在青瓷上洇开小朵水渍,香味西散。
顾明渊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收紧,像突然竖起的防护甲。
门口站着个穿米色连衣裙的女人,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勾勒出熟悉的轮廓。
林晚秋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喉间泛起藕汤的甜,却比黄连还苦——那是苏瑶,顾明渊高中时的同桌,六年前那场误会里,正是她把顾明渊落在教室的消防手套塞进了林晚秋的抽屉。
“明渊哥。”苏瑶的声音像沾了蜜的线,轻轻一扯,就扯断了堂屋的温暖。
她手里提着盒包装精致的糕点,目光扫过林晚秋时顿了顿,又笑起来,“听说叔叔阿姨今天聚家宴,我刚好路过……”
顾明渊的背挺得笔首,像根绷到极限的消防绳。
他握着林晚秋的手突然翻过来,十指相扣按在桌沿,指腹重重碾过她无名指的婚戒——那是上周他们在消防局楼下的小教堂,用他的三等功勋章熔了打的素圈。
林晚秋望着他绷紧的下颌线,突然想起昨夜他说的话:“以后不管谁来,我都站在你这边。”她吸了吸鼻子,把几乎要溢出的眼泪逼回去,端起藕汤碗喝了口——有点烫,却刚好熨平了心口的褶皱。
苏瑶的话还卡在喉咙里。
顾母己经放下汤勺,笑着起身:“小苏啊,快进来坐。不过我们家今天是两家人聚,你要是没吃饭……”她扫了眼墙上的挂钟,“明渊,去厨房拿双新筷子。”
“不用了。”顾明渊的声音像冰锥砸在青石板上,冷冽却不失坚定,“苏瑶,你记错了。”他转头看向林晚秋,眼里的温度能化掉三冬的雪,“今天是我和晚秋的家长见面,不是什么聚家宴。”
林晚秋望着他发顶的那缕呆毛——那是他刚才推门时被门框蹭的,突然就笑了。
她把藕汤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趁热喝,凉了该胃疼了。”
堂屋里的阳光斜斜切进来,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镀了层金边。
苏瑶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云。
林晚秋听见周叔叔剥橘子的声音又响起来,顾母开始念叨藕汤要趁热喝,林父的花生壳在桌角堆成小山。
只有她知道,此刻自己手心里的汗,己经和顾明渊的汗融成了一片海。
而这片海,往后不管多大的风浪,都能一起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