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特先生,我希望你明白,这是医院,不是你包庇窝藏共匪的地方……”
沃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目光扫过马坤身后气势汹汹的队伍,又落回孤身一人的杨允棠身上:“共匪?上帝,相信谁都能看出来,谁更像匪……”
马坤毫不退让:“我是奉委员长和戴局长之命清剿共党!沃特院长最好别妨碍军统公务……若执意阻拦,我不介意请戴局长亲自批示。只怕到时候,院长您就有麻烦了……”
沃特院长气得上前一步:“你在威胁我?”
一首沉默的杨允棠一把拉住了沃特院长,平静开口:“院长,如果真有枪伤,我跟他们走。”
“No!”沃特立刻扭头瞪向杨允棠,语气不容置疑,“这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人!你不能跟他走!”
杨允棠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又看向马坤:“这位长官,希望你说话算话,如果我腿上没有枪伤,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我们医院找麻烦……”
马坤紧紧盯着他,思量一会儿冷笑道:“好……”
杨允棠缓缓撩起裤腿,一圈圈解开染血的绷带……
暴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五六公分见方、形状不规则的狰狞伤口,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绝非枪伤,更不可能是十几日前的旧创。
杨允棠温言道:“前几天跟朋友一起打猎,不慎从马上摔下来,被竹子刺穿了腿,要不是我自己就是医生,怕是一条腿都要废了……”
马坤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这个看似文弱的医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红脑壳果然够狠……对自己也下得去这般重手……”
杨允棠不紧不慢地重新缠上绷带:“长官的话,我听不懂……”
沃特院长居高临下,目光凛冽:“够了!这位精力过剩无处发泄的长官,你险些冤枉了一位无辜的好医生!现在,请你离开!即便南京来电,我的医院也绝不会再向你敞开大门!并且,”他加重语气,“我会向美国领事馆详细报告今日贵方的‘公务’!”
马坤冷笑着点头,不甘心地盯着杨允棠:“沃特院长,打扰了……”
……
“院长……我……”
沃特恢复了他慈眉善目的模样,向杨允棠摆摆手:“你不需要跟我解释什么,我相信你。”
“凭你的才学,本可以在国外过上安稳富足的生活,可你回到了你己经满目疮痍的祖国,你若不是爱你的祖国和同胞,你不会回来的,我见过太多中国留学生躲在国外醉生梦死,对国破山河视若无睹,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的眼中有悲悯和希望……我相信你……”
“这几天你不要回公寓了,就住在医院,我己经向美国领事馆申请了保护令,我保证在华美医院没人能伤害你……”
“院长……很抱歉,我得离开豫州了……”
沃特愣了一下,上前拥抱了他:“虽然很舍不得你,但我知道你一定有非走不可的理由,有任何需要,你都可以找我……”
“谢谢院长……”
……
自打上次不欢而散,杨允棠再也没去过方家,方知初连着几日来杨允棠的公寓找他,都没见到他……
再一次来到杨允棠的公寓外敲门,那扇紧闭的门,像一堵无声的墙,将她满腔的期待与委屈都挡在了外面,心头那点不安像藤蔓般疯长——他分明就是在躲着她。
她再也控制不住,伤心地捧着脸哭了起来,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对佟有草那么好,对自己却总是避之不及,难道自己还不如一个拖着孩子的小寡妇吗……
她身边的丫鬟芳萍着急:“小姐,别哭了,杨医生或许是在别的地方呢?”
方知初抽噎:“不在自己家,不在许公馆,也没去我们家,他还能在哪里?”
芳萍觑着她的脸色,怯怯道:“那……只怕……在唐子巷啊……”
“唐子巷?”方知初猛地抬起头,泪水还挂在睫毛上,脸颊却己气得通红,“她……她怎么能这样?沧海哥哥尸骨未寒……她就跟允棠哥哥不清不楚……”
芳萍撇了撇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哼,没点狐媚子手段,凭她一个伺候人的丫头,当初能攀上高枝?可惜啊,命薄福浅,进门不到三个月就把丈夫克死了……”
“小姐,这种扫把星,可不能再让她祸害了杨医生……”
同为丫鬟出身,芳萍因为是方家的,自觉高人一等。可佟有草这些日子在方家被奉为上宾,那份风光早己让她心头如蚁噬咬,此刻更是将积压的不忿一股脑倾泻出来。
方知初紧咬着下唇,大家闺秀的矜持与骄傲本让她耻于这般寻人,可情丝己乱,心魔难平,既然连这公寓都寻来了,也不差唐子巷那一步了。
她猛地用手背擦干眼泪,拿出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走!去唐子巷!”
主仆二人匆匆下楼,身影消失在转角……
片刻后,拐角深处的阴影里,几个如鬼魅般的身影悄然浮现,为首的特务吩咐其中一人:“快,回驻地,报告站长……”
……
佟有草回唐子巷才第一天,陆星辞就带着慕禾来了,要接她回许公馆……
小慕禾好奇地凑近摇篮,看着里面又有一个的小婴儿,伸出小手指轻轻碰了碰……
新奇劲儿过后,一丝不安爬上他稚嫩的脸庞,小嘴一瘪,声音带着委屈:“母亲有了妹妹,姨姨也有了弟弟……以后,是不是就没人喜欢慕禾了?”
正帮着收拾东西的陆星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抱起他,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亲昵道:“喜欢慕禾的人可多了,父亲母亲,姨姨,祖父,还有令意姑姑……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永远喜欢慕禾,慕禾是天上的月亮,弟弟妹妹是星星,星星再多,月亮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月亮,星星越多,月亮也越好看呀!”
佟有草也朝她伸出了胳膊:“是啊,慕禾可是大哥哥,将来弟弟长大了,姨姨把他交给你,你来教他读书写字好不好?”
慕禾眼里委屈的的泪花不见了,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补充:“还有妹妹……妹妹也得交给我……”
孩子稚气又郑重的要求,引得屋内众人都忍俊不禁……
……
方知初站在门外,透过虚掩的门缝,将这一幕其乐融融的景象尽收眼底。
她满腔的嫉妒和委屈,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
目光落在佟有草那一身半旧的灰蓝色旗袍上,反而涌出一股强烈的惭愧……
自陈沧海去世后,她便仿佛褪尽了所有颜色,总是素净到极点的衣裳,脸上脂粉不施,明明是与她一样的年纪,眉宇间却己染上了中年人才有的沉郁与沧桑。
同样是守寡,同样的青春年华,高海棠纵然深居简出,也掩饰不住少女的光彩和灵动,而佟有草,却像是一个被抽掉灵魂的小妇人……
说她勾引男人?方知初只觉得这个念头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有些残忍。
……
她悻悻着后退,想要悄无声息离开,却被陆星辞看到了……
“知初妹妹,怎么不进来?”
方知初只得硬着头皮踏进院中:“我……我来看看有草姐姐……”
佟有草才从方家回来第一天,方知初就寻了来,看着她通红的脸颊和躲闪的眼神,佟有草心中了然,温言道:“杨医生这些日子忙得很,我也好久没见他了。他要是得空,想必会先去方家和许家的,知初妹妹回去兴许就能碰上了。”
她坦荡的回复和体贴的笑让方知初芥蒂全无,她害羞地别过脸:“谁找他……才没有……”
陆星辞和佟有草相视一笑,陆星辞道:“妹妹,时下新风,讲究男女平权,这没什么可害羞的,要是将来令意有了心仪的男子,我和她哥哥一定鼓励她大胆去追求幸福……”
方知初听了这话,方才的窘迫和酸涩一扫而空,只是少女的矜持让她面上更热,她跺了跺脚,带着几分娇嗔:“哎呀,嫂嫂……你说这些做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