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有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眸：“进山……就是做土匪的意思……”
佟有草倒吸一口凉气，紧紧盯着他，声音陡然升高：“哥，你怎么能去做土匪……”
在一旁给他们放哨的几个人中，有个彪形大汉，听见这话不满地“嘿”了一声，露出缺了半颗的大门牙：“你这小没良心的，要不是你哥不放心你，我们早就走了，我们现在有枪，谁还稀罕那一碗高粱粥？土匪怎么了？没田没钱，不做土匪等着饿死吗……”
佟有根脸色沉了下来：“大山子，给我闭嘴……”
那彪形大汉不服气，刚要再开口，祥子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来，他立刻闭了嘴……
佟有草这才认出了那彪形大汉，是那天在井边第一个抢羊的人。
他的话让她一时语噎，哥哥身上穿的还是在朝县时的衣服，残破不堪，袖口膝盖处都只剩一缕一缕的丝线，不用想也知道，这三年哥哥在省城讨生活也很艰难……
家里的地都被那个不成器的爹卖光了，就算有地，也只能勉强糊口，这世道里，他们这样的底层百姓想活下去，没有多少选择……
佟有草红了眼眶：“所以，你今天不肯认我，是怕自己做了土匪拖累我？”
佟有根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我要带着娘进山，总不能一家人全做土匪去，我想要你清清白白的，将来若是有机会，我还想送你去读书，去留洋，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佟有草扑进他怀中，难过又开心：“哥，不进山行吗？留在许公馆，许先生还有很多工厂和商铺，需要很多工人，他待下人很好……我可以去求他……”
佟有根望了一眼祥子和大山子几人，轻轻拍着她的背，微微叹息：“我己经踏上了这条路，没办法退回来……”
佟有根拉着她找到了岳七娘，岳七娘仍是蓬头垢面，但脸色明显比之前红润了一些，想来是有了枪后，吃口上也好了一些……
岳七娘看到她手递过来的点心，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在身上胡乱抹了抹手，讪讪接过来，先拿出一块递给佟有根，又拿出第二块小心翼翼递给佟有草，笑着示意她也吃，和之前抱着羊不撒手的样子截然不同……
佟有根在一旁解释：“那天……娘己经西天没吃一口东西了，饿坏了……你别怪她……”
佟有草摇摇头，含着泪接过那块点心咬了一口，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让岳七娘放声大哭起来：“草儿，娘对不起你俩……娘也是没办法……”
佟有根卷起破烂的衣袖为她擦眼泪：“娘，别哭了，有草不怪你……”
佟有草囫囵着将一整块点心吞下去，只觉得胸口发闷，她抬眸看向岳七娘：“娘，你知道许二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吗？你知道吗？三年前我差点死在许家老宅……”
佟有根面色惨白僵在原地，死死捏住了拳头……
岳七娘眼神撕裂般痛苦，大着胆子抱住了佟有草，再次痛哭流涕：“我的女儿啊……娘对不起你……翠萍说让你们服侍大少奶奶的，我以为那个畜生不敢……”
佟有草缓缓推开了她：“现在你知道了结果，若是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卖我们吗？”
岳七娘愣了愣，眼神躲闪了一下，又立刻敛神道：“不卖了……不卖了……”
佟有草嘴角浮起一个轻蔑的笑，她的犹豫和躲闪说明了一切，自己还妄想她是和春芬一样的母亲。这世间，就连父母的爱也分两种，吃饱前依然爱和吃饱后才想起的爱。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她没有多难过，答案早就明确，是她非要自取其辱再次印证一下。
……
端午节前下了一场雨，这场雨出奇得大，流民大多是因为春旱出来逃荒的农民，他们在雨中尽情欢笑，跪地磕头，感谢老天爷没有放弃他们……
忧心庄稼，他们顾不上路途泥泞，归心似箭踏上了回家的路，城中的流民渐渐散去，军队和警察正在慢慢恢复城内的秩序，日本人的目标本就不在这里，看到无机可乘，也撤退了……
佟有根带着不愿回去的流民进了山……
临走之前，许令闻将地窖中剩的米粮和腊肉干货都送给了他们。
许公馆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出了拨云见日的轻松和愉快……
只有望舒楼，仍旧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先是奶妈柳枝突然病倒，虚弱地起不了身，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而后是小小姐，不吃不喝整日昏睡，醒来就哇哇大哭，到后来，连哭声都和猫叫一样。
叶渐青像是一下老了十岁，也顾不上之前和杨允棠之间的不愉快，抱着孩子和许令闻一起去医院找他。
杨允棠给他们找了最好的美国儿科医生，她听不懂杨允棠和许令闻跟那个美国人叽哩哇啦的谈话，只看得见他们脸上表情愈加沉重。
待美国医生离开，杨允棠无奈看向她：“渐青，你和令闻带着孩子去一趟上海吧，上海广慈医院可以照爱克斯光，还有其他的美国进口设备，看看能查出什么原因不能……”
叶渐青哆嗦着抱着孩子起身：“好，那就现在立刻去……”
他们回许公馆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就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奶妈柳枝被孤零零扔在了望舒楼的厢房，刘妈派人通知了她的婆家来领人，婆家人一听她病了，迟迟不过来。
刘妈知道他们想干什么，狠狠啐了一口：“晦气，一家子没良心的，靠着柳枝过了灾荒，现在竟然还想等着人死在许公馆讹钱……”
佟有草进去看了看柳枝，和之前丰腴强健的样子判若两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木板床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急促……
垂死之人的气味很难闻，可佟有草还是从那些掺杂着各种气味的味道中，嗅到了那一丝桂花香……
想到小小姐的病症，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头雷声大作，不觉后背冷汗首流，许令闻的狠毒，不止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些……
一只干枯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吓了一跳，却见柳枝睁开了眼，嘴巴一张一合在说什么，她忙凑过去听……
“我……和囡囡葬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