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氏突然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裙裾在青砖上铺开一片暗色。
她颤抖的手指死死攥住周宏运的衣摆,指甲几乎要刺穿那上等的云锦料子。
“老爷明鉴!”她声音里带着几分凄厉,“妾身自幼受教于闺阁,怎会如此不知轻重?那日在聚宝阁......”
话到此处,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周宏运眼神一凛,猛地扣住妻子纤细的手腕。烛火恰在此时“噼啪”炸开一朵灯花,将周李氏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说清楚!”周宏运手上力道加重,看着周李氏疼得蹙眉却不敢呼痛的模样。
周李氏艰难地咽了咽唾沫,从袖中掏出一方染着茶渍的帕子,“就是那日......妾身在聚宝阁饮了盏茶后......”
她声音越来越低,“那茶入口回甘,可不过半刻钟,就觉得心头似有火烧......”
窗外一阵夜风掠过,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除了陆家还能有谁?”她突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周宏运闻言沉默,指节在紫檀案几上轻轻叩击。
这确实蹊跷,妻子向来最重体面,断不会在公开场合失仪。除非......
“老爷......”周李氏见丈夫神色松动,立即膝行两步凑近,压低声音,将与刘慕白合计的三条毒计娓娓道来。
周宏运神色渐缓,“苏州织造局的事......”他沉吟道,“张主事当真可靠?”
周李氏闻言立即挺首腰背,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刘管事说,张大人收了我们周家一对翡翠貔貅。”
她唇角微勾,“那可是用缅料雕的,价值......”
“够了。”周宏运突然打断,目光锐利如刀,“码头那边呢?”
“赵把总新纳的妾室......”周李氏压低声音,“正是刘管事的表妹。”
她突然起身,裙摆带起一阵香风,“至于黑虎帮的刘三爷......”
话音未落,周宏运己经站起身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妻子,突然冷笑一声,“此事必须成!”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老爷!”周李氏慌忙唤道,“这么晚了您......”
周宏运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今夜我去梅姨娘处歇息。”
“砰”的一声,周李氏手中的甜白瓷茶盏砸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她死死盯着丈夫离去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梅雨那个贱人!瘦得跟个鬼似的,脸上都没二两肉了,居然还能勾得老爷......
她猛地抓起案几上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眼角细纹在烛光下无所遁形,唇上的口脂也因为方才的咬牙切齿而斑驳不堪。
——
清晨的宜陵县城门口泛着铁灰色的光,几缕残雾缠绕在囚车的木栏上,像冤魂不肯散去。
王二河拖着那条瘸腿,每走一步,骨头缝里都渗着疼。
他是恨他阿奶的,恨她贪心不足,恨她撺掇他去谋安然家产。
可那日收到姜永昌的传话,让他安分守己,又看到安然生意越做越大时,他在家里彻夜睡不着觉。
一闭上眼睛,就是他小时候发烧,阿奶整夜不睡给他擦身子的情景;是他逃学堂挨打,阿奶抱着他哭的样子;是阿奶省下口粮,偷偷给他塞糖的画面。
如今,本就年事己高的老人,翻墙当日又扭到了腰,几天时间,就老的不成样子。
王老婆子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看着王二河,眼泪哗哗流下来,哑着嗓子道,“回去吧……阿奶连累你了。”
王二河攥紧包袱,??指节发白,又想起当日阿奶冷漠的背影。
他趴在刑凳上,疼得眼前发黑,却仍死死盯着她。
“看,那是不是那个疯婆子的孙子?”路边卖炊饼的妇人捅了捅同伴,“祖孙俩一个流放,一个断腿,真是报应。”
“阿奶。”他扒住囚车木栏,声音沙哑。
王老婆子突然伸手去摸他的断腿,??铁链哗啦作响,“河娃子……阿奶最后悔的,就是那日没护住你……”
王二河浑身一震。
“他们拽着阿奶,阿奶挣不开啊……”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流下来,“阿奶夜里做梦,都听见你在喊疼……”
——原来,她不是不想护他。
——原来,她和他一样痛。
王二河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眼前浮现出那日的场景,阿奶被衙役死死架着,她虽然背对着他,但是声嘶力竭地喊“要打就打我!”。
他为什么都忘记了?
为什么还怂恿阿奶去偷盗?去烧瓷坊?
“阿奶……阿奶!”他突然嘶吼出声,额头重重磕在囚车上,“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如果不是他贪心,如果当日他劝了阿奶,如果不是他主动伪造议亲文书,如果不是他怂恿阿奶参与烧瓷坊偷秘方……阿奶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
他才是那个罪人。
牛车吱呀声打断了他的悔恨,安然撑着油纸伞下车,身穿着雨过天青色的褙子,发间只簪一支素银步摇。
“二河哥?”她声音轻柔,却像刀子剜进他心里,“我也来送送王婆婆。”
王二河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可此刻,他竟连恨她的力气都没了。
“安姑娘……”他嗓音嘶哑,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是我……都是我的错……”
安然微微蹙眉,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这和她预想的有些不一样。
她今日来是想激怒王二河,从而让王二河自取灭亡。
她扫了一旁泪流满面的王婆子,突然明白了什么。
安然递上一包芝麻糖,轻声道,“路上吃的。”
王二河没接,只是死死盯着囚车里的阿奶。
“河娃子……”王二河颤抖着伸出手,想再摸一摸他的脸,可差役己经不耐烦地推着囚车往前走。
“阿奶!”王二河猛地扑上去,瘸腿在泥地里拖出狰狞的痕迹,“阿奶!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啊!”
差役一脚踹开他,囚车吱呀呀地碾过官道,渐渐消失在雨幕里。
王二河趴在泥水中,??雨水混着眼泪砸进土里。
——他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在队伍末尾,赵老婆子拖着那条摔断的腿,坐在囚车里。
她的伤口己经化脓,雨水顺着她花白的头发往下淌。
赵婆子看见王二河还跪在不远处,像个泥塑的雕像。更远处,安然的车队己经变成一个小黑点,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儿啊!”她突然扯着嗓子喊起来,“来送送娘啊!”
回答她的只有雨声。赵老婆子这才想起,自从她被判流放,儿子和儿媳连牢饭都没送过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