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陵周府·正院
暮色西合时，周宏运的马车碾着青石板路驶入院门。车帘一掀，他刚踏下脚凳，就见正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周李氏手持一串沉香木佛珠，王嬷嬷在一旁搀扶着缓步从廊下行来。
“老爷舟车劳顿。”周李氏微微颔首，面色仍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佛珠在她指间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周宏运目光微动，越过她肩头看向廊柱旁，梅雨正垂首侍立，身形比离开扬州府时瘦了一圈，藕荷色的衫子空荡荡挂在身上，端着药盏的手指骨节分明。
一个多月前离府时，梅姨娘还是个丰腴的美人。如今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倒像是受了什么磋磨。
“夫人身子可大好了？”周宏运语气平淡，目光却扫过梅雨腕间若隐若现的青紫。
周李氏指尖一顿，佛珠突然卡住。她很快又恢复如常，温声道，“托老爷的福，己无大碍。”
说着侧身让路，“老爷且先更衣，厨下备了您爱吃的鲥鱼羹。”
她话音刚落，梅雨突然轻咳一声，身形微晃。药盏“咣当”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在青石板上。
这声响动引得周宏运眉头一皱。周李氏手中佛珠转得快了几分，面上却不显，只温声道，“梅姨娘照顾我这几日，想是累着了。”
周宏运深深看了周李氏一眼，“先说正事，宜陵县近日怎么回事？”
周李氏挥手示意梅雨退下，和周宏运进了堂厅，王嬷嬷赶紧上前倒上茶水。
廊下阴影里，梅雨低头，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周李氏指尖死死掐着青瓷茶盏，骨节泛出青白色，“老爷容禀，那安然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野丫头，不知怎的巴结上个叫‘春深先生’的酸腐文人。”
她声音突然拔高，“更可恨的是竟攀上了陆家！陆景桓那个臭小子，借着这丫头的话本瓷器，处处与我们周家作对！”
她咬紧牙关，字字如针，“一个乡野孤女，偏生会烧几件瓷器，如今倒成了气候。”
王嬷嬷适时递上热帕子，周李氏接过擦了擦指尖。
“春深先生？”周宏运指节叩着黄花梨案几，“就是写《白娘子传奇》的那个？”
“正是。”周李氏冷笑，“不知道哪里来的不敢露面的烂人，那丫头借着这些话本，做了不少瓷器售卖，硬是抢了周家的风头。”
周宏运突然冷笑一声，手中的和田玉扳指“咔”地磕在黄花梨案几上，“连扬州都有人倒卖的话本，倒是有点本事。”
他眯起眼睛，“扬州茶楼，亲耳听盐商们议论，有人专程从宜陵运这话本到扬州，转手就能卖十五两。这个叫‘春深先生’的先别管。”
周李氏脸色一僵，随即尖声道，“不过是个藏头露尾的鼠辈！那丫头仗着这些话本，把配套的瓷器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听说她烧的‘白蛇传’对盏，在扬州能卖到百两一套！”
她突然压低声音，“更可恨的是德全......”
“够了！”周宏运猛地拍案，震得茶盏叮当乱响，“自己养的好儿子！周德全连个梅瓶都仿不出来，还有脸怪别人？”
“老爷息怒......”周李氏声音发颤，“德全也是被气昏了头脑......”
话说到一半，看到周宏运面色铁青，也不再说下去。
周宏运指节重重叩在黄花梨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我倒要问问，竞价日那日，夫人是如何‘招待’徐大人的？”
他声音不重，却让周李氏手中的茶盏猛地一颤。
那日场景她己经有些模糊，不知怎得就是压不住火气，只记得周家引以为傲的青花百鸟缠枝大瓶，只拍出区区三千两，而那贱人的花瓶却拍出了七千两的高价。
出了聚宝阁，只是一个小姑娘的一句话，她就压不住心中的火气，骂出了那句“野丫头。”
实在是蹊跷，可是又......
王嬷嬷见状连忙上前添茶，却被周宏运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老爷明鉴......”周李氏指尖掐进掌心，“妾身那日定是被陆家下了药......”
“够了！”周宏运突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案几上叮当作响。他想起半月前那场闹剧，自己带着家丁打上陆家，反被冯知府请两家去冯府喝茶。
在扬州这样的漕运枢纽，知府衙门手握"牙帖"发放之权，一纸经营许可便能决定商家的兴衰存亡。
冯春轻抚着官窑青瓷茶盏，指尖在杯沿缓缓，“周兄啊，你们与陆家都是扬州数一数二的商户......”
他话锋一转，含笑看向厅外新栽的罗汉松，“只是今年漕运衙门新立了章程，像你们这样的头等商户，明年怕是要多尽五分孝心了。”
冯春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手中官窑青瓷茶盏轻轻搁在紫檀案几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好！好！”他抚掌而笑，眼角皱纹舒展开来，“既然二位如此明事理，本官这里正好有几桩生意......”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两份烫金名帖，慢条斯理地推到二人面前。。
周宏运垂眼细看，只见帖上赫然写着“漕运码头两处”，朱笔批注“岁入万两”几个小字格外刺目。
廊下侍立的师爷眼明手快，立即捧上端砚湖笔。冯春执笔蘸了朱砂，在二人帖上各添了“特批”二字，那印泥鲜艳如血，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周兄与陆兄各领一处码头如何？”冯春微微一笑。
周宏运与陆书明两人对视一眼，眼中一喜，万两的大单子！
必定是不能只孝敬五分的，但是也够他们大赚一笔！
周宏运冷笑连连，“夫人可知，就因你得罪了徐大人，陆家转眼就抢了我们漕运线？”
他从袖中抽出一纸文书，“冯知府亲批的，还说咱们‘有本事，连汴京来的大人都敢得罪’！”
周李氏脸色刷白，“老爷，妾身实在不知......”
“不知？”周宏运一把扫落案上茶具，瓷片飞溅，“你可知陆家借着这事，吃下我们漕运特批的万两大单，还吞并了我们扬州府三个瓷器铺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