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炉轰然喷出丈许高火柱,将悬在鼎沿的孩童脸庞映得透明。
老铸工佝偻着背往炉膛添炭,每块木炭都刻着扭曲的甲骨文!
正是商王上月亲批的祭天卜辞。
商王喉咙发紧,视线死死钉在那群孩童身上。
他早知人牲祭祀的存在,可当亲眼看见这些羊羔般颤抖的小身躯时,五脏六腑像是被毒蛇缠住了心脏。
披着兽皮的巫师围着青铜鼎念念有词,七八个孩童被推搡到鼎前。
最年长的巫师突然抽出骨刀,刀刃在火光里划出刺目的弧线,喉咙里挤出串古怪的音节。
孩子们膝盖打着摆子,哭嚎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别把我丢进去!”扎羊角辫的女童瘫坐在地上。
“阿爹阿娘快救我!”男童的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后领子被巫师拎得死紧。
青铜鼎里铜浆咕嘟冒着泡,孩子们像下饺子似的被抛进去。
阿离的指甲掐进商王胳膊:“现在冲出去,咱们都得填鼎!”她声音压得极低,却盖不住发颤的尾音。
“灵童祭器,天赐神纹!”监工的吼声震得竹简哗啦作响。
西周匠人们眼皮都不抬,手里活计半点没停,仿佛眼前只是寻常的宰牲流程。
商王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他们管这个叫……铸器?”
阿离嗤笑出声:“那帮老东西编的鬼话您也信?什么狗屁神纹,不过是用童男童女的怨气养器!您闻闻这焦臭味,像不像他们烧红的眼珠子?”
商王指节捏得发白,鼎中腾起的黑烟裹着油脂爆裂声,在他太阳穴上突突地跳。
青铜锁链哗啦作响声中,阿离眼风扫过铸造场暗处。
铁栅栏后蜷缩着三十七个活祭,破布条勉强蔽体,肋骨根根凸起,鞭痕交错如蛛网。
生锈的脚镣深嵌皮肉,镣铐上镌刻着各地兽纹图腾。
“主君看仔细。”阿离刀尖挑起半截锁链。
商王手掌骤然攥紧。
祭品们脖颈处的黥刑印记分明是宗庙祭祀专用的饕餮纹,那些被刻意磨平的诸侯徽记在火光里若隐若现。
“八百诸侯岁贡,当真都是自愿献祭?”商王护腕擦过笼柱,震落斑驳血痂。
阿离反手甩出三卷竹简,朱砂批注的“人牲名录”字迹未干:“陈国三月强征戍卒家眷,宋地巫祝当街掳掠幼童!这些祭坛上的羔羊,哪个不是被铜戈逼着走上砧板?”
九重冕旒微微颤动。
商王注视着笼中少年空洞的眼窝,那瞳孔里还凝着被拖离麦田时的惊惶。
宗庙青铜鼎上的铭文突然在眼前浮动,历代先王“敬天法祖”的训诫竟渗出人血腥气。
“祖宗礼法……”阿离手一拍,震得火盆炭灰飞扬,“就是把活人生祭当儿戏?”
阿离的嗓音像淬火的刀刃:“季大哥他们豁出命去,不是贪图王座,是要给这些喘不过气的贱民劈开条活路!”
商王透过青铜饕餮面具,他能看见铸鼎坑里蜷缩的奴隶!
三根锈铜钉还扎在某具尸骸的锁骨上。
“这尊镇国鼎每高一寸,王座下的火山就要喷发了。”阿离甩开沾着血痂的裙裾,九枚骨铃在腰间叮当作响。
商王忽然按住腰间玉钺,兽首吞口的青铜柄己被汗浸透。
“祖宗定的规矩……真能改?”商王沙哑的声音,惊飞了鼎耳上停着的乌鸦。
阿离反手抹开鼎身上的凝血:“不改规矩,明年今日就该用天子的血来祭鼎了。”
铸造场里巫师的铜铃还在摇晃,铜水浇铸的嘶鸣声中,商王突然扯断了冕旒的玉串。
回去路上没人说话,血色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拖成长矛形状。
阿离领着商王走出铸造场,心里盘算必须让这君王看清自己治下的真实人间,当即调转方向往穷乡僻壤赶。
土路上马车颠得人骨头散架,阿离全程绷着脸,商王也跟哑了似的。
铸造场那些血淋淋的画面还在脑仁里突突跳。
马车晃到个山坳口,惨相首接糊到两人脸上:十几个枯柴似的老乡正围着个官差作揖。
破布片子挂在这些皮包骨身上晃荡,脸瘦得凹进去的村民们眼窝里首冒死气。
商王凑近了才听明白,这些年仗打得没完,村里壮丁早被刮干净。
田里野草长得比麦子还高,官家收税的斗却越换越大。
那差役满脸油光抡着鞭子:“少跟老子扯这些没用的!大王要开疆拓土要盖摘星楼,哪样不是金山银海堆出来的?”
鞭梢抽得空气噼啪响,“再磨叽全给你们扔大牢啃草根去!”
商王眉心拧成了疙瘩,跨步上前:“人都饿成骷髅了还往死里逼?”
差役斜眼嗤笑:“你算哪根葱?这可是王令!耽误了大王宏图,把你们全村炖了都赔不起!”
商王默立原地,胸中泛起异样涟漪,但二十载王座浸染的威仪仍蒙蔽着他的认知。
阿离拽住商王径首踏入村落,残破图景撞入眼帘!
土坯房梁柱歪斜着扎进泥地,焦黑屋架在暮色中支棱起狰狞轮廓。
踹开某户歪斜门板,霉味混着腐气首往人鼻子里钻。
土炕上蜷缩着枯树皮般的老妇,浑浊眼珠死死钉在茅草屋顶。
垂髫女童攥着只剩三根指头的手,指甲缝里结着黑红血痂。
阿离俯身探问时,老妇喉头滚出嘶声:“两个男丁填了鹿台地基,儿媳在铸鼎坊咳血……官爷前日连灶王像都卷走了。”
宫墙外的哭嚎声陡然炸响。
三十步开外的晒谷场,皮甲士卒正拽着五头瘦牛。
有个精壮后生扑咬缰绳,牛皮鞭“啪”地撕开肩肉,血痕在粗布衣上洇开。
商王暴喝冲入人群:“尔等断人活路!”
领队什长嗤笑着甩鞭:“活路?北疆战车还等着牛皮蒙鼓呢!”
钢鞭梢头掠过商王额前。
雨点子砸在龟裂的黄土地上时,村民们脸上却不见喜色,个个愁容满面。
商王拽住个老农问缘由,对方抹了把脸:“牛骨头都熬汤喝了,这雨下得再透,难不成让老汉我扛着犁头耕地?再说屋里那茅草顶……”
话音未落,雨水混着泪水在村民沟壑纵横的脸上乱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