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她在问,倒不如说在自言自语,目光漫无目的越过院中叽叽喳喳的乐工,仍看向门口。
“东阳王和关宁王共同摄政,小皇帝只是他们互相制衡的一个傀儡,奴婢猜,这样的平衡可不是两个王爷谦逊有礼爱护幼弟,而是他们当下实力相当,不得己各退一步做出的妥协,一山难容二虎,这样的局面维持不了多久的。”
云端月讶然抬眸看向她,惊讶她竟有这样的见解,而后又迫不及待问道:“那你觉得,最后会花落谁家?东阳王和关宁王谁能胜出?”
陆星辞摇摇头:“这我不知道,两个人势均力敌,就看这几个月各自的运作了……”
云端月颓然靠在了引枕上:“也是,世事难料,不到最后谁能知道?”
陆星辞趁机问道:“那姑娘,你希望谁是赢家呢?”
云端月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当然是关宁王……”
很快她意识到了失言,又忙解释道:“关宁王年岁最长,又素有威望,戍守辽东多年军功赫赫,自然他最有把握。”
陆星辞笑道:“姑娘说的是。”
宫中司礼监和东厂都是关宁王的人,这下她更加肯定了,云端月是宫中某位大太监的相好。
……
除夕大宴。
时间漫长得像是被冻住的冰河,在殿外等候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陆星辞终于跟着云端月走进了皇极殿。
砖墁地泛起十二连枝宫灯的暖晕,丹陛之下两张金丝楠木蟠螭案忽明忽暗。
左为尊,关宁王按年岁是东阳王的三哥,那么左边的人应该是关宁王。
在没有靠近关宁王之前,她不敢有一丝懈怠,低垂着眉眼不紧不慢跟着队伍走进殿中行礼,而后在一旁琴架旁落座。
大红妆花缎织金蟒袍,鎏金镂空荔枝纹带板,玄青缎面绣五蝠捧寿云头履,这些都是亲王服制……
她又偷偷瞥了一眼,亲王悬于右腰的鎏金银符,正面阳刻"代天巡狩",背面阴雕封地山川舆图,符内中空藏砒霜三厘,乃"宁死不受辱"的宗室铁律。
而那银符上雕刻的正是关宁之地的川舆图。
不会有错了,他就是关宁王!
可她距离他的蟠螭案还有几丈远,中间还隔了诸多乐工和宫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曲子奏到尾声的时候,终于她看到邓荣一脸惶然地出现在了殿门外。
她嘴角微微扬起,药效时间刚刚好。
待曲子演奏完,按照先前的演练,她们依次从右侧退出大殿,表演《铜雀伎》的舞姬则从左侧进入大殿。
《铜雀伎》由十二名舞姬佩戴曹魏形制的铜雀坠和面纱,通过队形变化展现"分香卖履"的典故。
邓荣看到陆星辞出来一把就将她拽了过去,不由分说将她塞进舞姬队伍中,半是威胁半是祈求低声道:“姑奶奶,救命,一个该死不死的舞姬突然晕倒了,这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场大宴,出了问题我们谁都活不了……”
陆星辞佯装惊愕,看向云端月,云端月点点头:“前些天她们排练的时候,你在一旁跟着跳了一次,大家都看见了,跟在后边充个数是没问题的。”
邓荣己经等不及,将她向前又推了一把急切道:“没问题,姑娘你绝对没问题!”
……
在大宴中,舞姬比乐伎有更大的活动空间,所以临出门前她给一个舞姬下了药。
她扶了扶发髻上的簪子,再次踏进了殿中——不带一丝犹豫,报完了仇正好用关宁王银符里的砒霜送自己去和甘陵王团聚,她等这一天己经等了太久,只希望奈何桥边的人还在等着她。
静如铜雀锁深秋,动似分香裂帛声,折腰旋如台倾覆,凝绝处弦断影碎……
左臂反折如雀翼收拢,右足尖点地似利爪扣锁,她一个旋身稳稳落了下来,软如缎带的身段引起一片惊叹!
这不是《铜雀伎》里的舞步,舞姬们都不知所措愣在了原地,殿内的文武大臣却都饶有兴致看着宛若游龙的女子翻飞腾挪。
事发突然,一时间殿内侍奉的太监也分不清这是教坊司排练好的还是意外,都面面相觑愣在原地。
关宁王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殿中的少女,不屑地弯了弯唇角,又是哪个不要命的舞姬想出风头吧?
她也终于看清楚了关宁王……
原以为,那个残害手足的关宁王,统领六万关宁铁骑的关宁王,应该是个粗犷且霸道的武夫,可出乎意料之外,他竟然也是儒雅端方的模样,只有烛光下眉骨投出一道凌厉阴影,还留有关外风沙的痕迹。
烛影摇红处,羯鼓急雨般砸落,最后一个回旋步堪堪收势,她落在了关宁王几步开外,借着水袖垂落的掩饰,她抽出了云鬓间的簪子……
“兄长好雅兴!大宴上竟有美人相伴!”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停在了关宁王面前,堪堪挡住了她……
陆星辞大惊,急忙收势将手中的簪子藏进袖中。
《铜雀伎》的尾音还在藻井间震颤,陆星辞却颓然跌坐在地,腕间银铃撞碎在青砖上,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隔着人群的缝隙,他看到关宁王冲来人举杯:“六弟,你来晚了,还不快跟皇上赔罪?”
陆星辞额角青筋毕现,死死捏住了拳头,要是没有这个突然闯入的人,此刻关宁王杯中应该是他自己的血……
……
那道身影在玉阶尽头撩起袍裾跪了下来:“皇上,臣来晚了,请皇上治罪……”
宽大的髹金雕龙椅子上,格格不入地坐着一个瘦弱伶仃的少年,他受宠若惊般露出讨好的笑意,比了比手:“六哥,快入座,都是一家人,何来请罪一说。”
被吓傻了的舞姬们此刻才敢跪地求饶:“皇上恕罪……王爷恕罪……”
出了这么大的意外,舞姬纷纷向陆星辞投来怨毒的目光,强出风头,害的大家都要受罚!
而她却咬牙盯着那袭朱红蟒袍的身影,齿间铁锈味漫过唇上胭脂。
袍摆掀起利落的曲线弧度,那身影旋身落座,一道锐利的眸光破空而来,睫帘半垂,在眼尾勾出三分轻蔑七分嘲弄,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
目光交接的刹那,陆星辞僵住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