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初六,骊山别苑。
晨雾未散,苏潋薏己立在镜前由清舞梳妆。她伸手抚过袖口银线绣的忍冬纹,这衣裳是昨日绣房送来的。
“王妃,该去慈安殿了。”清兰捧着缠枝莲纹的漆盒,里头装着亲手做的茯苓糕。
卯时的晨雾才散尽不久,慈安殿前的汉白玉阶上凝着露水。
苏潋薏提着海棠红织金裙裾迈过门槛时,瞥见正殿紫檀座上垂着的五福捧寿帘子纹丝不动。
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捧着鎏金手炉立在阶下,眼神斜斜扫过她发间。
“娘娘正在诵经,王妃且候着罢。”
日头攀上飞檐时,苏潋薏听见殿内传来茶盏轻叩的脆响。
她垂眸等待,忽闻帘后传来一声轻笑:“到底是年轻,这请安的时辰倒是掐得巧。”
太后倚在缠枝牡丹锦榻上,鎏金护甲轻叩着翡翠盏,浑浊的眼珠扫过苏潋薏低垂的眉眼,细细的打量着她。
她的目光冷峻,眸中似乎藏着深深的厌恶。
苏潋薏心头一紧,这次请安萧秉淮因为半月前那碗安神汤没有提点她只言片语。
太后是何性子她不曾得知。
她屈膝更深,轻声答道:“太后娘娘万安,妾身不过是些微末技艺,怎敢在太后面前班门弄......”
言毕,她裣衽再拜,以示诚恳。
太后端起案台上的茶。撇开水面浮着半片舒展的叶芽,似闲谈般随口问道:“镇北侯苏氏女,嫁入皇家己有几月?”
“回娘娘的话,妾身己入王府两月有余。”
“哦?己有两月,为何不来拜见哀家这个皇祖母,苏家难道没有教你孝道吗?”
太后将茶盏重重的搁在案桌上,眼神如利剑般狠狠的扫向苏潋薏。
苏潋薏低着头,双膝跪在冷硬的青砖上,心里清楚,这一场请安绝非如同往日般简单。
“是妾身疏忽......”她垂下头,轻声低语,声音恭顺。
“你们两夫妻均不将哀家放在心上。”
太后突然发声,那声音似乎自上而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靖王半月前带着妾室来骊山别苑山脚游玩,居然过门而不入!”
话音未落,她心里便明白,太后今天恐怕并不会放过她。
苏潋薏的心微微一震,她知道,靖王并非对太后敬畏太深,而是根本不在意。
她抬头,轻声回应:“太后,靖王之事,妾身自知无力改变,只是想为太后分忧,可未曾想事与愿违。”
她的语气依旧恭敬,却暗藏了一丝苦涩和不满,做足了一个无力规劝丈夫的可怜妻子形象。
“哀家知道,靖王一向冷淡无礼,但你也是他的妻子,难道你也觉得不便劝导他一番?”
太后的声音低沉,似乎在透过一层薄雾,带着一丝隐约的讽刺。
“无礼”二字透露出太后对靖王的厌恶。
“既如此,你这个做妻子的便代丈夫替哀家抄录《孝经》祈福罢。”
太后突然截断话头,腕间佛珠重重磕在案几,“就在殿前青砖地上抄,笔墨哀家己备好了。”
她深知,太后并非真心关心她与靖王的婚姻,而是故意借此机会将一切责任推到她头上,试图用用处罚她来羞辱她身后的靖王。
虽然明白事情的缘由,心中却忍不住骂萧秉淮,狼心狗肺抛弃她独自面对。
清兰急得眼眶泛红,那青砖浸着春寒,昨夜刚落过雨。
苏潋薏却己盈盈下拜:“能为太后祈福是妾身的福分。”
绣鞋踏上湿冷的砖面时,她忽然想起一月前萧承璟那句“记得给王妃多备几副护膝”,原是应在此处。
墨汁在宣纸上洇开,春寒顺着青砖缝钻进骨髓,苏潋薏第三次蘸墨时,余光瞥见远处飘来的明黄凤袍。
皇后轻轻扶着太子侧妃的手,缓步走来,目光像是无意扫过前方,却不经意地停留在苏潋薏的身上。
看到苏潋薏正恭敬地跪在地上,手中捧着一本古籍,正在一字一句地抄写。
“本宫就说永寿宫前怎的墨香扑鼻,原是靖王妃在尽孝。”
“是啊,靖王妃果然不负名声,连《孝经》也能抄得如此认真。”
太子侧妃林绾绾见掩唇轻笑,石榴裙扫过满地宣纸,道:
“靖王妃最擅以墨传情,昔年诗会上可是凭一手簪花小楷,哄得以前的临川王世子赠了整匣松烟墨呢。”
苏潋薏腕间狼毫忽地轻颤,墨汁在“居上不骄”的“骄”字上晕开黑斑。
那桩陈年旧事经林绾绾刻意掐尖的嗓子说出,倒像她与世子有过私情。
她索性将错就错,抬眸时蓄了三分水光:“妾身愚钝,不比侧妃娘娘得太后娘娘亲教《女则》。”
皇后涂着丹蔻的指尖倏地收紧。
谁不知太后为教训林氏善嫉,将御赐的澄心堂纸尽数给了东宫。
这话分明在戳皇后管教不严的痛处。
皇后凤眸扫过苏潋薏冻得发青的指尖,忽然笑道:“本宫看这纸不够润墨,取本宫的云龙纹蜡笺来。”
林绾绾见会意地抽出洒金纸,假作搀扶将整沓砸在苏潋薏膝头。
锋利的纸缘割破罗裙,洇出点点红梅。清兰惊呼着要扑上来,却被嬷嬷死死按住。
“娘娘赏的纸,自然要即刻用。”
苏潋薏咬破舌尖压下痛呼,就着血沫在蜡笺上落笔。
她特意挑了《纪孝行章》中的那句:“事亲者居上不骄”,反复誊写,字字力透纸背。
皇后脸色越来越青,当年她因苛待五皇子生母被御史弹劾,弹章引的正是这句。
“靖王妃,你可真是巧妙。”
皇后终于开口,声音冷若冰霜,带着一丝浓浓的讽刺与愤怒,说完便往内室走去。
日头渐毒,林绾绾见突然“哎呀”一声:“王妃的墨锭都结霜了,用本侧妃的螺子黛可好?”
说着将画眉的青黛石掷入砚台。
她故意将“本侧妃”三个字咬得尤为重,仿佛是有意提醒苏潋薏她就是刻意报复她。
那张素净的小脸上,挂着一抹藏不住的笑容,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小人得志的光芒。
苏潋薏看着黛粉在血沫中化开,电光石火间,她腕子一偏,整砚黛汁泼向太子侧妃的裙摆。
在众人惊叫声中,她己重重叩首:“妾身该死!这螺黛遇金线会褪色,快取牛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