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血色黄昏
【看,这是哪位帅哥进来了,并且留下了他的评论与痕迹】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与古老岁月的气息。巨大的工作台上,散落着青铜残片和织物碎片。冷白灯光聚焦在台子中央——一只玉蝉。
玉蝉沁色深沉,主体温润鸡骨白,头部和背部却透出凝重的血红色,仿佛被烈火炙烤或被鲜血浸染。雕工古拙,线条简练有力,双翼微收,头部昂起,带着穿越时空的无言嘶鸣。
博士生苏砚,身形挺拔,面容清俊,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眼神锐利专注。他正用细小的毛刷和吹球,小心翼翼清理着玉蝉腹部最后的附着物。这是导师陈教授从晋南新发掘的大型古墓群中带出的核心陪葬品。墓葬规格远超己知诸侯,铭文反复出现一个从未见于史册的国名——“汉”。
“‘汉侯砚’……”苏砚指尖隔着橡胶手套,轻抚玉蝉冰凉坚硬的表面。名字中的“砚”字与他同名,带来一阵莫名悸动。那湮灭的“汉国”是什么。墓主远朝时代的冶铁图谱和军政手记从何而来。无数谜团盘旋。
“苏砚。小心。”一声急促惊呼撕裂宁静。
苏砚抬头,瞳孔骤缩。
头顶悬挂的老旧高亮度射灯,灯罩连接处发出“咔嚓”脆响。沉重的金属灯体带着刺眼光芒和灼热气息,如同陨星首首砸落。
根本来不及反应。
视野被刺目白光吞没,灭顶剧痛袭来。后脑如遭重锤,颅骨碎裂声清晰可闻。身体被冲击力撞飞,砸在实验台边缘,腰椎断裂声令人牙酸。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涌上喉头,堵住呼吸。
“呃……”
无边黑暗,冰冷粘稠。
不知过了多久,一瞬或永恒。
“呼……嗬……”苏砚猛地倒抽一口灼热腥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肺叶拉扯剧痛。他艰难睁开沉重如黏血的眼皮。
视线模糊,晃动的水波和弥漫的铁锈色红雾。
天空异常高远辽阔。铅灰色云层低压,边缘被远方烈焰舔舐成狰狞暗红与橘黄,浓烟如黑龙翻滚冲天。惨白星子冷漠俯瞰。
大地在震颤,无数沉重的脚步、狂奔的车轮、倒下的躯体撞击地面。
他趴在一片冰冷泥泞里。身下是浸透暗红血液、混杂破碎内脏和白色骨茬的烂泥。触手是断裂的木车辕、染血的青铜戈矛、挂着破碎皮革甲片的矛尖。不远处,一只断臂手掌紧握短剑,指关节扭曲变形。
人影,无数混乱、疯狂、绝望的人影。
穿着破烂麻布或兽皮短褐的士兵,如被驱赶的羔羊,丢盔弃甲,互相推搡咒骂哭嚎,赤脚踩踏着同伴尸体,亡命奔逃。脸上写满极致恐惧,瞳孔里只剩下对身后存在的惊惧。
“败了。楚蛮杀过来了。”
“逃命啊。”
“将军死了。中军大旗倒了。”
“鬼神。楚蛮有鬼神助阵。”
撕心裂肺的哭喊、绝望哀嚎、兵器撞击、身体扑倒的闷响……毁灭性的音浪冲击着苏砚的耳膜。
楚蛮。败了。将军死了。中军大旗倒了。
邲之战。1
春秋中期,晋楚争霸的关键战役。晋军大溃败,“晋师败绩,邲水为之不流”。
自己在邲之战的战场上,成了一个残兵。
刺骨的恐惧瞬间冻结血液。
“呃啊”一声濒死惨嚎在头顶炸响。
一个巨大的黑影裹挟浓烈血腥气,狠狠砸落在苏砚面前不到三尺的泥泞里。泥浆血水西溅。
那是一个晋军传令兵。
“嗬……嗬……”他用尽最后力气,猛地抬起沾满污泥血块的手,痉挛指向苏砚身后溃兵奔逃的相反方向——那片燃烧地狱之火、传来震天喊杀声的战场核心。
“荀……荀首大夫……令……”字字带血,“溃……溃兵归营者……斩……违令……者……斩……斩立决。……杀……杀……”
“杀”字未落,胳膊颓然砸落泥浆。双眼空洞“望”着苏砚,死不瞑目。
荀首,晋国下军大夫,勇悍严酷,史载其乱中收拢溃卒,反身杀入楚军欲救子,同时下达最冷酷军令——擅自逃回后方营垒者,立斩不赦。
斩立诀。
传令兵死不瞑目的双眼、溅在脸上尚有余温的粘稠血浆、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活生生的现实。冰冷铁手攫紧苏砚心脏。
逃。身后是吞噬一切的楚军主力,前方是荀首森冷刀斧,左右是混乱踩踏的洪流。
绝望如毒蛇缠绕。
就在窒息感几乎将他淹没的刹那—
“唔”一股尖锐刺痛从左肋传来,被坚硬小物件硌着。
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
他用尽残存力气,不顾肋骨剧痛,猛地侧身,右手在冰冷粘稠的血污泥浆里疯狂摸索。抓住一个坚硬、边缘硌手的扁平物件,死死拽住。
一块青铜腰牌。冰凉沉重,两寸长,一寸宽,边缘粗糙,覆盖厚厚黑红污垢。
苏砚手指颤抖,用破烂衣袖发疯般擦拭。污泥血块蹭掉,露出暗沉青铜底色。
模糊的、刀劈斧凿般的刻痕显露。
是字。
右边依稀“邑”字结构。
左边……污垢抹去,一个清晰的“原”字,深峻刻入眼帘。
原邑。
原邑守。
铜牌的冰冷瞬间击穿混沌。这具身体的身份。晋国边境小领主,“大夫”苏砚。统治籍籍无名、贫穷偏远的“原邑”。被征召入伍,倒在了这片血染的黄河滩涂。
现在,这身份、责任、绝望处境、伤痕累累的身体,成了苏砚——这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无法逃避的宿命。
“嗬…”苏砚死死攥紧冰冷腰牌,指关节青白,边缘深硌掌心。剧痛维系着意识的锚点。
原邑守。苏砚。
两个名字,两个时空,被这枚铜牌粗暴焊接。
“呜—嗡”低沉雄浑的号角撕裂喧嚣,来自侧后方楚军涌来的方向。
大地更剧烈震颤,整齐划一、毁灭性的轰鸣。
“楚。楚。楚。”山呼海啸般的蛮荒呐喊席卷而来,充满狂热征服欲和嗜血兴奋。
苏砚猛地扭头。
透过硝烟和奔逃人群的缝隙,他看到了——
一片移动的青铜皮革,前排魁梧力士,赤裸或披犀兕皮,手持巨斧长戟。其后密集长矛方阵,矛尖闪烁死亡光泽。更后方潮水般涌动的轻步兵,眼神如饿狼。
最前方,一辆装饰狰狞兽首、西马拖曳的青铜战车狂飙突进。车上三名甲士。中央将领身披暗红华丽皮甲,镶嵌兽面纹饰,脸上覆盖只露双眼的恐怖青铜獠牙面具。右手倒提车轮大小的滴血青铜钺,左手高擎沉重青铜巨盾,中央扭曲的“楚”字图腾在火光中跳跃。
面具下燃烧狂怒与杀意的目光,如同烧红烙铁,带着残忍戏谑扫过崩溃的晋军人潮。
“楚蛮的陷阵锐士,是楚王的‘鬼面’亲卫,完了,快跑。”附近一个晋军老兵发出绝望嘶嚎。
晋军彻底炸锅,残存抵抗意志粉碎,所有人只想逃离那战车,逃离那鬼面将军,逃离那滴血巨钺。
“轰”,狂暴踩踏,一股巨力从侧面猛撞苏砚。将他狠狠撞倒。
“噗”,脸砸进冰冷腥臭泥浆。泥水血腥灌入口鼻,几乎窒息。
“呃”全身骨头缝炸开剧痛,意识再次被拖向深渊。
不,不能死。
灵魂深处的呐喊炸响,不能像蛆虫死在这两千六百年前的烂泥里。死在历史注脚,他抓住了身份,起点,哪怕卑微绝望。
原邑守,苏砚。活下去。
求生欲如熔岩爆发,喉咙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咆,压在泥浆里的右手爆发出力量。五指抠进冰冷泥地,指甲翻裂,借力拼命支撑起身体。
抬起头,视线猩红模糊。
透过猩红,死死盯住溃兵洪流奔逃的反方向。荀首收拢残兵的方向,也是“斩立决”的方向。
前有军法利刃,后有楚军追兵。
没有第三条路。
去荀首那里,至少暂时还有晋军建制。一线被组织抵抗的可能。留下或盲目奔逃,下一刻就会被碾碎或劈成两半。
赌,赌荀首需要兵。赌“原邑守”的身份值回一条命。
“嗬啊”苏砚嘶哑咆哮,如同受伤孤狼。猛地从泥泞拔出深陷左腿,不顾脚踝钻心剧痛,将全身重量和求生意志压下,踉跄着,朝着与溃兵洪流相反的方向——燃烧战火、唯一生门的方向,跌撞冲去。
每一步踏在尸体断肢上,每一步牵扯全身伤口,痛得眼前发黑。
但他没停。
身后楚军战吼、战车碾骨声、青铜面具下冰冷的注视,如同无形鞭子抽打,逼迫他榨出每一丝潜力,向前,逃离那滴血巨钺。
混乱人潮中,他如一叶逆流孤舟,艰难绝望挣扎,扑向那片由“斩立决”构筑的血色壁垒。
腰牌紧握手心,棱角刺入皮肉。
原邑守,苏砚。
新的名字。新的地狱。新的渺茫生路。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