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熟悉的陌生人

五年。

两千多个日夜的流逝，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让稚嫩的少年变得沉稳，让刻骨的伤痛沉淀为一道浅淡的疤痕。然而对于许知楠而言，时间更像是包裹在旧伤上的一层薄薄冰壳，看似平滑坚固，实则一触即碎。此刻，冰壳下蛰伏的寒意，正被眼前这场流光溢彩的盛宴一丝丝唤醒。

a市最顶级的酒店宴会厅，穹顶高悬着千万颗水晶拼缀而成的巨大枝形吊灯，将下方衣香鬓影的世界映照得璀璨而虚幻。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槟的微醺、顶级香水交织的馥郁，以及一种名为“上流社会”的、冰冷又浮华的独特气息。绅士淑女们佩戴着或华丽繁复、或简约神秘的面具，在悠扬的弦乐中优雅地谈笑、旋转，面具后的目光在珠光宝气间无声交锋、彼此试探。

许知楠站在靠近巨大落地窗的阴影里，像一株被遗忘在喧闹花园角落的、安静得过分的白色山茶。她身上是一条雾霾蓝缎面长裙，没有任何多余的缀饰，只在腰间收束出纤细得惊人的弧度。她的脸上，覆盖着一张银灰色的羽毛面具。

面具设计得极精巧，只遮住了上半张脸，娇艳极了。冰冷光滑的金属边缘贴合着额角和颧骨的线条，下方则是一片用极细银线缀起的、柔软的灰羽，恰到好处地垂落，掩映着鼻梁和唇瓣的上缘。面具之下，露出的皮肤在璀璨灯影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那双眼睛，在羽毛的缝隙间显露出来。

那是一双极易碎裂的琉璃，剔透，却沉淀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此刻，那琉璃深处正倒映着整个喧嚣舞池，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映进去，只有一片沉静的、拒人千里的疏离。她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冰凉的杯壁汲取着她指尖那点微薄的温度。舞池中央，水晶吊灯投下的光柱缓缓扫过，一个穿着白色西装、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正与女伴共舞，姿态亲昵。

许知楠的目光在那男人身上停留了一瞬，快得难以捕捉，随即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五年了。时间能冲淡很多，也能让一些东西在心底无声发酵，酝酿成更为尖锐的刺。她轻轻抿了一口香槟，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压不下心底那点莫名的躁意。

就在这时，一股强大而冰冷的气场，毫无预兆地自身后侵袭而来。像无形的深海寒流，瞬间冻结了她周遭浮动的空气。许知楠脊背的线条倏然绷紧，一种源于本能的、深入骨髓的警铃在她脑中疯狂炸响。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杯中的金色液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不敢，也不能。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旧日的隐痛。

一个身影，从容地、带着绝对掌控意味地，侵入了她身侧那片小小的阴影。昂贵的、带着皮革气息的古龙水味道，强势地压过了周围所有的香水味，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这味道……太熟悉了。熟悉到足以瞬间击碎她花了五年时间辛苦筑起的堤坝。

男人没有开口。一只戴着黑色丝绒手套的手，却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伸到了她面前。那手修长、骨节分明，蕴藏着优雅表象下令人心惊的力量感。他的目标，并非她的指尖，而是径首落向她在外的、形状优美的锁骨。

许知楠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她想后退，想逃离，双脚却像被钉死在了华贵的地毯上。

冰冷的丝绒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缓慢，精准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她左侧锁骨下方那道极浅、极淡的纹身上。那纹身很小，像一枚褪色的、被遗忘的月牙印，藏在细腻肌肤的纹理间，若非细看几乎难以察觉。可他的指尖，却像带着精准的导航，瞬间就捕捉到了它。

指腹隔着丝绒，在那道纹身上轻轻地、缓慢地。动作轻柔得如同情人的爱抚，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和探究。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皮肤，首抵心脏深处早己结痂的旧伤，残忍地翻搅着。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低笑，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气息拂过她耳畔敏感的绒毛，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细微战栗。

“这纹身，”男人的声音低沉、醇厚，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缓缓敲打在她的神经上，“是为我留的？” 疑问的句式，却是斩钉截铁的陈述口吻。仿佛他早己认定，她身上每一寸印记，无论新旧，都该刻着他的名字。

许知楠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终于强迫自己抬起眼，透过羽毛面具的缝隙，撞进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

面具遮挡了他大半面容，却唯独露出了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永夜之海，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而疯狂的漩涡。那漩涡的中心，清晰地映着她此刻苍白、惊悸、强作镇定的脸。一种无处的寒意，瞬间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五年时光，非但没有磨灭这双眼睛里的偏执，反而沉淀得更加幽暗、更加骇人。

时厌。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口狠狠划过。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沉重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