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一天，林微的行李收拾了整整一个晚上。
母亲把那件浅蓝色衬衫叠得方方正正，放进最底层，又塞进去两双新纳的布鞋，针脚密得像鱼鳞。“市里不比家里，别冻着。”母亲一边塞一边念叨，“衣服脏了自己洗，别跟人家比吃穿，好好读书……”
林微坐在床边，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突然发现母亲的头发白了不少，藏在黑发里，像落了层霜。
“妈，我周末就回来。”她轻声说。
母亲的手顿了一下，没回头：“回来干啥？车费贵，学习忙就别跑了。”话虽这么说，手里的动作却慢了下来，眼眶有点红。
父亲蹲在地上，给她修书包的背带。书包是初中时买的，背带磨断了一根，父亲用粗线缝了又缝，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很结实。
“爸，不用缝了，我带晓梅那个旧书包就行。”
“不行。”父亲头也不抬，“新学校，得像样点。”他从兜里摸出个东西，塞进书包侧袋，“这个给你。”
是个小小的桃木挂件，雕的是只飞鸟，翅膀被得发亮——是父亲年轻时学木工，亲手雕的，一首挂在他的修鞋箱上。
“戴着，保平安。”父亲的声音很轻。
奶奶踮着脚，往她的布包里塞鸡蛋，塞得鼓鼓囊囊的。“路上吃，饿了就剥一个，别省着。”奶奶的手抖得厉害，鸡蛋好几次差点掉在地上，“到了学校，要听老师的话，别跟同学吵架……”
爷爷坐在轮椅上（前几天摔了一跤，暂时不能走路），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说：“有空……给家里打电话。”
林微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使劲忍着没掉下来。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父亲就推着自行车，载着她的行李往车站走。母亲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个保温桶，里面是刚熬好的小米粥。
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自行车的轮子碾过石板路的“咕噜”声，还有母亲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得很沉。
到了车站，父亲把行李搬下来，仔仔细细地捆在自行车后架上。母亲打开保温桶，给林微盛了碗粥：“趁热喝，垫垫肚子。”
粥里放了糖，甜丝丝的，是她小时候爱喝的味道。
“妈，你回去吧，让爸送我就行。”
母亲摇摇头，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铁轨，眼神空落落的。
火车进站时，父亲把行李递给林微，又从兜里摸出个信封：“这里面是五百块钱，省着点花，不够就跟家里说，别委屈自己。”
信封很厚，林微捏了捏，知道里面肯定不止五百块，还有爷爷奶奶偷偷塞的私房钱。
“爸……”
“快上车吧。”父亲推了她一把，往母亲那边看了一眼，“你妈她……就是嘴硬。”
林微走上火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母亲和父亲站在月台上，隔着玻璃看着她。母亲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林微听不见，却看懂了——是“照顾好自己”。
火车开动时，林微看见父亲突然伸手，握住了母亲的手。母亲没挣开，任由他握着，两个人站在原地，越来越小，像两颗被风吹不动的石子。
林微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从书包里摸出那个桃木飞鸟，贴在脸上，木头的纹路硌得她脸颊发麻，却让她心里踏实了些。
重点中学比她想象的大。教学楼是红色的，操场铺着绿色的草坪，图书馆里的书一排排码着，像堵墙。宿舍是西人间，室友都是从各个地方考来的，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带着点陌生的热情。
林微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在床头贴上了家里的照片——是去年过年时拍的，父亲蹲在最前面，母亲站在他身后，爷爷奶奶坐在中间，她站在最边上，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开学第一周，林微有点跟不上进度。竞赛班的同学都很厉害，解题思路快得像风，她常常在课堂上走神，想起家里的争吵声，想起母亲忽冷忽热的语气，想起父亲蹲在修鞋摊前的样子。
周末她没回家，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母亲接的，声音有点远：“……钱够不够？不够让你爸给你寄。”
“够。”林微说，“妈，你跟爸还好吗？爷爷的腿怎么样了？”
“挺好的，不用你操心。”母亲顿了顿，突然说，“你爸昨天去修鞋，还跟王婶说，我家微微现在是重点中学的学生了……”
林微的鼻子一酸：“妈，我下周回去看你们。”
“别回来了，车费贵。”母亲的声音有点硬，“我让你爸给你寄点吃的，有你爱吃的韭菜盒子。”
挂了电话，林微站在宿舍楼下，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很想家。
第二周，父亲真的寄了个包裹来，里面是韭菜盒子，用塑料袋层层包着，还带着点温热。还有件毛衣，是母亲织的，针脚歪歪扭扭的，领口织大了，却暖得像团火。
包裹里还有张纸条，是父亲写的，字很难看，却一笔一划的：“你妈织了三个晚上，说天冷了，穿上暖和。”
林微抱着毛衣，眼泪掉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开始拼命学习。每天最早到教室，最晚离开图书馆，遇到不懂的题就追着老师问，室友说她像个上了发条的钟，停不下来。
期中考试，她考了全班第五。拿到成绩单那天，她第一个给家里打电话，是父亲接的。
“爸，我考了第五！”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父亲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好……好……我跟你妈说，让她给你做红烧肉。”
她听见母亲在旁边喊：“让她别骄傲！第五算什么，有本事考第一！”
林微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冬天来的时候，林微回了趟家。
刚走到巷口，就看见父亲的修鞋摊前围了不少人。王婶看见她，笑着喊：“微微回来啦！你爸天天跟我们说你考了第五，嘴都笑歪了！”
父亲站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咧着嘴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回来啦？冷不冷？”
母亲从家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件厚外套，往她身上披：“跟你说别回来，路上多冷。”外套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是她熟悉的味道。
爷爷的腿好了很多，能拄着拐杖慢慢走了。奶奶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地往她兜里塞糖：“瘦了，学校的饭不好吧？奶奶给你做鸡蛋羹。”
晚饭时，母亲做了满满一桌子菜，都是她爱吃的。父亲给她夹菜，母亲瞪他：“让她自己夹，惯坏了！”嘴上这么说，却把最大的那块红烧肉放进了她碗里。
吃完饭，林微帮母亲洗碗，母亲站在旁边看着，突然说：“明年夏天，我跟你爸去市里看你。”
林微愣了一下，笑着说：“好啊，我带你们去逛公园，去看纺织厂。”
母亲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嘴角偷偷翘了起来。
回学校的那天，父亲和母亲一起送她去车站。母亲穿了件新做的蓝色外套，是她自己裁的，针脚比以前好多了。
火车开的时候，林微看见母亲朝她挥手，挥得很高，像只想要飞起来的鸟。父亲站在她身边，也挥着手，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亮得晃眼。
林微从书包里拿出那个桃木飞鸟，贴在窗户上。飞鸟的翅膀对着家的方向，像是在说：“我会回来的。”
她知道，不管走多远，那个吵吵闹闹的家，永远是她的根。而她带着这根上的养分，往有光的地方飞，飞得越高，根就扎得越深，越稳。
铁轨向前延伸着，通向很远的地方，像条没有尽头的路。
路的前方，是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