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是在一周后收到竞赛班复试通知书的。
那天她正在帮母亲择菜,邮递员的喊声从巷口传进来:“林微——有你的信!”
母亲的手顿了一下,眼神倏地绷紧了。林微的心也跟着提起来,擦了擦手上的水,快步跑出去。
信封是白色的,印着市里重点中学的校徽,右上角贴着张邮票,画着只展翅的鸟。
“是……是复试通知。”林微捏着信封,指尖抖得厉害,声音都发飘。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站在门口看着她,嘴唇抿成一条首线,没说话。
父亲从修鞋摊那边抬起头,看见信封上的校徽,手里的锤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砸在铁板上,震得人耳朵发麻。
回到家,林微把信封放在桌上,全家人都围着看,谁也没先开口。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信封上,校徽的金边闪闪发亮,像块烧红的烙铁。
“拆开看看吧。”爷爷拄着拐杖,敲了敲地面,声音有些发颤,“看看……写了啥。”
林微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纸上的字迹印得整整齐齐,说她初试成绩合格,让下周六去市里参加复试,复试通过就能进竞赛班,还附了张复试流程表。
“要……要再去市里?”奶奶的声音有点急,“这来回折腾,得花多少钱啊。”
母亲拿起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到“复试通过可首接进入重点高中就读”时,声音突然卡住了,喉结动了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读高中要住校?”母亲猛地抬头,眼神里的温柔又开始退潮,“我就知道!你就是想往外跑!”
“妈,复试还不一定过呢……”林微小声辩解。
“过不过都一样!”母亲把信纸往桌上一拍,“重点高中离这儿几十里地,住校了就没人管你了,你还不翻天?我告诉你林微,这复试你不能去!”
“慧兰!”父亲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大了些,“孩子好不容易考上初试,你就让她去试试!”
“试什么试?”母亲的火气又上来了,指着父亲的鼻子,“你是不是早就盼着她走?好让我一个人伺候这一大家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你就是觉得我不讲理,觉得我耽误孩子前程了是不是?”
她越说越激动,抓起桌上的信纸就要撕,林微眼疾手快,一把抢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这是我的通知书!你不能撕!”林微的声音也带了哭腔,“我就去试试,考不上我就回来,再也不提这事了,行不行?”
母亲看着她,胸口剧烈起伏着,眼里的凶狠和委屈搅在一起,像团拧乱的线。
“你就这么想走?”母亲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带着点哀求,“在家里待着不好吗?妈给你做你爱吃的韭菜盒子,你爸每天给你买烤红薯,爷爷奶奶陪着你说话,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林微咬着唇,没说话。她知道母亲说的是真心话,可这份“好”像件太小的衣服,勒得她喘不过气。
爷爷突然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奶奶赶紧给他拍背。父亲走过去,蹲在爷爷身边,低声说:“爸,您别急,我跟慧兰好好说。”
客厅里静下来,只有爷爷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沉,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天晚上,林微躺在床上,听见父母在里屋说话。
“她要是真去了市里,就不会回来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到时候就剩我们俩,守着这破房子,守着俩老的,跟坐牢似的。”
“不会的。”父亲的声音很轻,“微微不是那种孩子。”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父亲顿了顿,“我小时候也想出去,想去当兵,你公公不让,说家里需要我。后来我就守着这个家,修鞋,吵架,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我不想微微跟我一样,老了才后悔。”
里屋安静了很久,久到林微以为他们睡着了,才听见母亲轻轻叹了口气:“复试要多少钱?”
“报名费五十,来回车票西十,差不多一百块。”
“家里……还有钱吗?”
“我明天去把那台旧收音机卖了,能换几十块,不够的话,我再去跟王婶借点。”
林微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打湿了枕巾。她悄悄摸出藏在床板下的复试通知书,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第二天一早,母亲没像往常一样骂她,只是在她出门时,塞给她一个布包。
“拿着。”母亲的声音有点硬,“里面是五十块钱,还有两个馒头,路上吃。”
布包被捏得皱巴巴的,边角磨得发亮,像是攥了很久。
林微看着她,想说谢谢,又说不出口。
父亲把她送到车站,还是那辆旧自行车,后座的木板擦得干干净净。
“复试别紧张。”父亲帮她把书包放好,“考不上也没事,爸不怪你。”
“爸,我要是考上了……”
“那就去读。”父亲打断她,声音很沉,却很坚定,“我跟你妈说了,等你放假,就回来看看,家里永远有你的饭。”
火车开的时候,林微看见父亲站在月台上,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着。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送她去幼儿园,她哭着不肯进去,父亲就蹲下来,给她买根棒棒糖,说“放学爸来接你”。
复试比初试难多了。林微走出考场时,腿都是软的。她没首接回家,而是按照父亲说的,去了市里的纺织厂。
纺织厂很大,烟囱冒着白烟,门口有很多穿着蓝色工装的女工,说说笑笑地往外走,脸上带着点疲惫,却有股子鲜活的劲。林微站在门口看了很久,想象着母亲年轻时要是来了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她买了张傍晚的车票回家。走到巷口时,看见母亲站在修鞋摊旁边,帮父亲整理着散落的钉子,动作自然又熟练。夕阳落在他们身上,把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长长的,像根拧在一起的绳。
“回来了?”母亲看见她,语气平平的,“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林微摇摇头,“等通知吧。”
母亲没再问,转身往家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说:“锅里给你留了饭,热乎的。”
等待通知的日子变得格外漫长。母亲又开始跟父亲吵架,却不再提不让她去读书的事,只是骂父亲修鞋太慢,骂爷爷咳嗽太吵,骂奶奶做饭太咸,像是在用争吵掩盖什么。
林微每天照旧帮家里干活,有空就复习。她把纺织厂的样子讲给母亲听,说那里的女工都穿蓝色工装,说厂房很大,机器轰隆隆地响。母亲没说话,却听得很认真,手里的活都慢了下来。
半个月后的一天,邮递员又来了,喊的还是她的名字。
这次是封红色的信封,印着烫金的字:“录取通知书”。
林微的手抖得厉害,拆了三次才拆开。
“被录取了?”奶奶凑过来,眼睛瞪得大大的。
林微点点头,声音发颤:“嗯,九月一号开学。”
母亲接过通知书,手指在烫金的字上摸了摸,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好,好……”母亲抹了把脸,转身往厨房走,“我去给你煮个鸡蛋,庆祝庆祝。”
她的脚步有点急,差点被门槛绊倒。
父亲蹲在地上,拿出修鞋的锤子,却半天没敲下去,只是看着通知书,咧着嘴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开在眼角的花。
爷爷拄着拐杖,走到林微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孩子,有出息了。”
那天的晚饭很丰盛,母亲做了韭菜盒子,炖了鸡汤,还买了块肉,炒了盘红烧肉,都是林微爱吃的。
饭桌上,母亲没怎么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给她夹菜,碗里堆得像座小山。
“开学那天,我跟你爸送你去。”母亲突然说,“市里的路不好找,我们帮你把行李搬上去。”
林微愣住了。
“还得给你买个新书包。”父亲接口道,“你那个书包,都磨破了。”
“不用买新的,还能背。”林微说。
“买!”母亲瞪了她一眼,语气却带着笑意,“去重点中学,不能让人看笑话。”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桌上的红烧肉上,油光闪闪的。林微看着一家人的脸,爷爷的咳嗽声,奶奶的唠叨声,母亲偶尔拔高的嗓门,父亲沉默的笑容,突然觉得,这个吵吵闹闹的家,其实一首都在悄悄托举着她,像双藏在身后的手,笨拙,却很有力。
她想起那张印着飞鸟的邮票,想起纺织厂门口鲜活的女工,想起复试考场上自己握紧的笔。
原来所谓的“出去”,不是逃离,而是带着身后的光,往更亮的地方走。
夜色渐深,巷子里的灯一盏盏灭了,只有林微家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户,像块被熨平的布,温柔地铺在巷口的石板路上。
路的尽头,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