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水村的秋夜,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忙碌取代。丰收庆典的喜悦如同被狂风卷走的落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刻入骨髓的求生本能被瞬间点燃。叶新芽沉静而铿锵的指令,像投入滚油的火星,轰然引爆了整个村庄压抑的力量。
“开仓!清点存粮!‘凌旱金’、耐旱黍种,一粒不留,全部备好!”
粮仓厚重的木门在急促的号子声中被撞开,火把的光亮驱散了仓内的黑暗。沉甸甸的麻袋被迅速清点、搬运、分类。负责管账的刘秀才手指翻飞,在竹简上飞快地刻划着数字,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每一粒金黄的种子,此刻都承载着未来的希望,被格外珍重地安置。
“赵叔!王大哥!带人,清窖!堵漏!加固!”
村外沟渠旁,十几支火把将深挖的窖口照得通明。汉子们赤着膊,喊着号子,挥动铁锹和锄头,清理着窖底的淤泥和落叶。有人用掺了糯米汁的黏土仔细地填补着窖壁的缝隙,确保每一滴珍贵的水分都不会流失。赵叔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冰冷的窖壁,如同抚摸救命稻草:“快!再快些!老天爷不赏脸,咱们自个儿得把水攥紧了!”
“刘婶!李嫂子!编草帘!越多越好!”
学堂前的空地上,女人们围坐成圈,火光映照着她们专注而焦急的脸庞。灵巧的手指翻飞,将晒干的蒲草、芦苇飞快地编织成宽大的草帘。孩子们也跑前跑后,帮忙搬运草料。刘婶一边飞快地编着,一边大声叮嘱:“编密实些!得能挡住那毒日头!保住地里的湿气!”
“凌麦!带人!用你的新家伙,把能翻的地,往深里翻!”
打谷场边缘,那台闪亮的深耕铁犁成了焦点。凌麦早己褪去了靛蓝的学生装,只穿着一件粗布短褂,额上系着汗巾。他带着几个同样年轻力壮、对新事物充满好奇的后生,正围着铁犁紧张地调试、讲解。
“铁柱,你扶这里,对,握稳!二牛,你负责牵引的牛轭,角度要正!”凌麦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注,“咱们不是翻地,是救命!要把地底下那点湿气翻上来,再把松软的肥土盖上去,像给地盖层被子,锁住水汽!”
沉重的铁犁在几头壮牛的牵引下,深深扎入尚未完全干硬的秋田。伴随着牛轭的吱呀声和铁犁破开板结土层那沉闷有力的“嚓啦”声,深褐色的、带着湿气的泥土被大块大块地翻卷上来,在月光和火把下泛着润泽的光。这声音,这景象,带着一种工业力量介入农业的原始震撼,让围观的几个老把式都瞪大了眼睛,赵叔喃喃道:“劲儿……是真大啊!”
大牛则如一道沉默的山影,带着几个精干的汉子,手持火把和长棍,沿着村外蜿蜒的水渠一路疾行,向西探查上游水源的情况。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每一段渠壁,探看每一处水流,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沉重。越往西走,空气中那股燥热焦灼的气息就越发明显,水流也肉眼可见地变得细弱浑浊。远处天际,那诡异的暗红色云霞,如同凝固的伤口,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学堂内,灯火通明。叶新芽并没有坐镇指挥,而是站在院中,一手抚着隆起的腹部,一边听着各处飞报而来的消息。小凌穗紧紧依偎在她腿边,小小的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大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祖母坚毅的侧脸和院外忙碌的火光。
“报县主!村东三窖己清淤加固完毕!存水线尚可!”
“报!草帘己编好二十领,天亮前还能再出三十领!”
“报!粮种清点完毕,‘凌旱金’存种一百二十石,耐旱黍种八十石,己按户头份例分装!”
“报!麦少爷那边己深翻完坡下平地五亩,土层深翻近一尺!湿气上泛明显!”
好消息不断传来,紧张有序的节奏暂时压制了恐慌。叶新芽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沉稳:“好。深翻优先坡下保水地和平整旱塬。赵叔,带老把式们去看着点,指点深浅、走向,务必均匀。草帘优先覆盖刚翻过的地和‘百谷园’里的珍贵母本!”
就在这时,大牛的身影带着一身夜露和凝重的寒气快步走进院子。
“新芽!”他的声音低沉,“上游……水流断了七成!剩下的也浑得像泥汤!西边那云……红得邪乎,不像云,倒像……烧着的炭!”
一股寒意瞬间掠过在场所有人的脊背。断流七成!这比预想的还要糟!
叶新芽的瞳孔猛地一缩,护着腹部的手微微收紧。但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瞬间涌上的巨大压力强行压下,眼神反而更加锐利如冰:“知道了。深沟窖的水,从现在起,就是命!非浇灌救命苗,一滴不准动!传令下去,所有水井,专人看守,按人头定量取用!”
她转向闻讯赶来的老族长凌三爷和几位村老:“三爷,各位叔伯,该祭告天地了。但祭告,不是求它怜悯,是告诉它,告诉祖宗,咱们凌水村的人,骨头硬,命更硬!旱魃来了,咱们就斗!斗到底!”
老族长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用力点头:“好!好!翠姑说得对!咱们祭!祭给老天爷看咱们的决心!”
古老的祭坛在村口迅速搭起。没有丰盛的牺牲,只有一碗清冽的窖水,一捧金黄的“凌旱金”种子,几片象征生机的绿叶。老族长苍老却带着血性的声音在夜风中回荡,诉说着先祖筚路蓝缕,诉说着凌水村与天争命的过往,更诉说着此刻全村上下死战旱魃的决心!火光熊熊,映照着每一张或苍老或年轻、却同样写满不屈的脸庞。这不再是祈求,是宣战!
祭礼刚毕,又一个急促的声音从村口气象测杆方向传来,是负责守夜观察的后生,声音带着一丝惊疑不定:“县主!凌校尉!那‘旱魃符’……黑得发亮!但……但学堂顶上的风信鸡……转……转风向了!好像……好像是东南风?”
东南风?!
这微小的变化,如同在绝望的浓云中撕开了一道细微的光缝!叶新芽猛地抬头望向测杆顶端那黑得令人心悸的符牌,又迅速望向学堂屋顶那小小的风信鸡。它确实在艰难地、缓慢地转动,指向了东南!
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叶新芽心中涌动。她迅速做出决断:“大牛,带人再去巡渠上游,看断流处是否有变化!凌麦!”
“祖母!”凌麦立刻上前,脸上沾着泥点,眼神却异常明亮。
“你的点播器呢?拿来!趁这土还有湿气,风向有变,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抢种一批‘凌旱金’!用点播器,省种,深浅一致!挑最壮实的种子!”叶新芽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就在刚深翻过的地里种!下种后,立刻盖上草帘!死马当活马医!”
“是!”凌麦没有丝毫犹豫,转身飞奔而去。新农具,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被赋予了最严峻的实战考验!
深夜里,“百谷园”旁的试验田里,几盏风灯摇曳。凌麦和几个后生,还有闻讯赶来帮忙的赵叔等老农,正紧张地操作着那个带弹簧漏斗的铁疙瘩——点播器。
“对准!压下去!提起来!”凌麦示范着,动作干净利落。点播器每一次落下、提起,都在松软的深翻土壤中留下一个深浅一致的小坑,一粒金黄的“凌旱金”种子精准地落入其中。速度远比手播快得多,而且避免了种子浪费和深浅不一。
“嘿,这铁疙瘩……还真有点门道!”赵叔试着操作了几下,虽然不如凌麦熟练,但也很快掌握了要领,效率比平时高了近一倍。
一块块刚刚翻好、还带着深层湿气的土地,迅速被播下了希望的种子。随后,女人们立刻将新编好的草帘小心翼翼地覆盖上去,如同为襁褓中的婴儿盖上一层保护。
叶新芽站在田埂上,夜风吹拂着她的鬓发。她望着眼前这一幕:冰冷的铁器在温热的泥土中精准运作,古老的智慧与崭新的力量在绝望的阴影下悄然结合。她一手护着腹中孕育的新生命,一手紧紧握着身旁小凌穗的手。孩子的手心不再冰凉,反而因为目睹这一切而微微发热,眼中充满了懵懂却坚定的光芒。
“祖母,种子……种下去了?”小凌穗仰头问。
“种下去了。”叶新芽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力量,既是回答孙子,也是宣告给这片土地,给那隐藏在暗红天幕后的无情旱魃。
“它们……会像‘强强’‘韧韧’一样厉害吗?”
“会。”叶新芽的目光扫过覆盖着草帘的田地,扫过紧张忙碌的人群,扫向学堂窗口透出的、彻夜不息的灯火——那是村里的老农和识字的年轻人在灯下翻阅历年气象记录和抗旱笔记,试图从故纸堆中再榨取一丝生机。
“因为它们身上,流着咱们凌水村的‘根脉’,烧着咱们不肯灭的‘火种’。”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大地深处的回响,“旱魃想啃断咱们的根?咱们就扎得更深!它想浇灭咱们的火?咱们就把它烧得更旺!看谁……熬得过谁!”
夜色深沉,西天的暗红云霞如同窥视的魔眼。但凌水村并未沉睡。翻土的声响、编帘的窸窣、点播器的咔哒、巡渠的脚步声、学堂内低低的讨论声……无数细碎而坚韧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在这片被不祥笼罩的土地上,奏响了一曲悲壮而充满生机的抗争序曲。根脉在危机中绷紧,火种在狂风中摇曳,却倔强地燃烧着,等待着破晓时分,那或许会带来转机的……东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