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车”的引擎在张强家后院那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味和廉价荧光漆的刺鼻气味中，持续发出病态的、断断续续的咆哮。
这声音不再仅仅是机械的噪音，它像一头被强行唤醒、挣扎在失控边缘的困兽，每一次嘶哑的吼叫都震颤着冰冷的车架，也震颤着李野紧握车把的双手。
汗水混着油污，顺着他额角尚未完全愈合的痂痕淌下，蛰得伤口微微刺痛，但这痛感反而让他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指尖传来的、那粗糙金属的冰冷与持续不断的震动——一种真实的、带着破坏性力量的存在感。
张强兴奋地围着这辆他们亲手从死亡堆里刨出来的怪物打转，脏兮兮的手指这里戳戳，那里拍拍，嘴里不停地嚷嚷着“真带劲”，仿佛这嘶吼的破铜烂铁是他们征服世界的战利品。
天，终于彻底黑透了。
李家坳沉入一片死寂的墨色，只有稀疏的几点灯火，如同垂死萤火虫微弱的幽光，更衬出夜色的浓稠与沉重。
压抑了一整天的乌云终于兜不住，冰冷的雨丝开始悄无声息地飘落，带着深秋的寒意，细细密密地打在脸上、手上，带来轻微的刺痒。
李野目光落在自己那辆涂着廉价荧光黄紫、浑身散发着叛逆和机油味的“战车”上。
发动机依旧在不安分地震颤着，发出嘶哑的喘息。
他猛地跨上“战车”，粗糙的坐垫冰冷坚硬。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机油、雨水泥土和廉价油漆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踩下启动杆！
呜——嗷——咔咔咔…噗噗噗！
“战车”的引擎发出一阵更加剧烈、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咳嗽和爆响，浓烈的蓝黑色烟雾瞬间喷涌而出，在冰冷的雨丝和雪亮的车灯光束中翻滚弥漫，带着刺鼻的未燃尽汽油和机油燃烧的焦糊味。
车架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但这狂暴的噪音和震动，却像兴奋剂一样注入了李野的血管！
他死死拧住油门！粗糙的油门把手几乎要被他捏碎！引擎的咆哮在极限的压榨下陡然拔高！虽然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排气管喷出的烟雾更浓了！
“战车”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车身剧烈地前冲了一下，差点把李野甩出去！他死死夹住车身，凭借着一股蛮力稳住。张强怪叫着跳上后座，双手紧紧箍住李野的腰。
“嗡——嗷——！”
“啊——！”李野喉咙里爆发出嘶哑的吼叫，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极致的亢奋！
风声、雨声、引擎震耳欲聋的咆哮声、车身零件在剧烈颠簸中发出的濒死呻吟声…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声浪洪流，粗暴地灌满了他的双耳，冲击着他的大脑！学校里那些鄙夷的目光、赵铁柱踩在手背上的军靴、父亲暴怒的耳光、母亲绝望的哭嚎…
这些如同梦魇般的画面和声音，在这狂暴的感官风暴中被狠狠地撕碎、搅乱、抛向身后越来越远的黑暗！一种近乎虚脱的、空白般的眩晕感攫住了他！痛苦消失了！屈辱消失了！
冰冷的绝望也暂时被这蛮横的速度和噪音强行驱离！只剩下身体在极限速度下最原始的感官刺激——颠簸带来的钝痛、狂风切割皮肤的冰冷、引擎震动骨髓的麻痹、还有那被速度感无限放大的、短暂掌控一切的虚幻！
张强在后面死死抱着他的腰，声音在狂风中破碎变形，却充满了同样癫狂的兴奋，他用力拍打着李野的肋骨。
“呜——嗷嗷嗷——！” “战车”的引擎发出了垂死般的、更加刺耳的尖啸！排气管喷出的蓝烟几乎连成一片！车身在剧烈的震动中如同发狂的野马，猛地向前一窜！速度陡然提升！
“战车”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扭曲声！严重变形的后轮在湿滑的泥地上瞬间失去了抓地力！整个车身像醉汉一样不受控制地向外侧猛甩出去！巨大的离心力几乎要将他和张强一起甩飞！
“去！”李野和张强同时发出惊恐的声音！李野死命地用身体压住车把，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失控的侧滑！粗糙的车把狠狠硌着他的大腿，剧痛传来！轮胎在泥泞中发出刺耳的尖叫，卷起大片的泥浆！车身剧烈地扭摆着，如同一条濒死的巨蟒，在失控的边缘疯狂挣扎！
几秒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车身即将彻底翻倒、将他们狠狠掼进路边冰冷泥沟的瞬间，轮胎终于奇迹般地重新咬住了湿滑的地面！车身猛地一正，带着巨大的惯性，如同炮弹般冲出了弯道！
张强劫后余生般大口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后怕，却又有种更深的兴奋。
李野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刚才失控瞬间那濒死的恐惧感尚未完全消散，但一种更强烈、更病态的却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那是一种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纵马的极致刺激！是在彻底毁灭的边缘疯狂试探并侥幸生还的狂喜！恐惧与亢奋交织，如同最烈的毒药，让他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栗！
李野跨下“战车”，双腿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刚才的惊险而微微发软，踩在湿冷的泥地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头发流进脖颈，让他打了个寒颤，脸上、身上全是泥浆混合着油污的污渍。
他抬起头，看向被雨幕和黑暗笼罩的天空，又回头望了一眼来时那被无垠黑暗吞噬的道路尽头——那里是李家坳的方向。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飙车时那短暂而虚假的亢奋。
李野站在原地，刚才飙车带来的短暂空白和麻痹感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黏稠、如同泥浆般淤积在心底的黑暗。
他微微喘着气，看着自己沾满泥污油渍的双手。
分享成功的，如同这冰冷的雨水，短暂地冲刷过他的身体，留下的却是更深的寒意和一片狼藉的泥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