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军靴碾过手背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在李野的骨髓深处日夜灼烧。额头擦破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嘴角的裂痕一牵动就丝丝缕缕地疼,但这些皮肉之苦,远不及心底那团被屈辱和仇恨浇灌、疯狂滋长的冰冷火焰。
那是一种比责骂更令人窒息的沉默,像沉重的磨盘,压在李野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赵铁柱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明天太阳落山前,滚蛋!”——那片被母亲汗水浇灌、寄托着全家最后一点微末希望的菜地,眼看就要被生生夺走。
只有张强家后院那个弥漫着浓重机油味和金属锈蚀气息的角落,成了李野暂时逃离绝望的、带着刺鼻气味的避风港。
这里堆满了各种破烂:报废的自行车骨架、锈得看不出颜色的农机零件、扭曲变形的废铁皮、还有几辆被拆得七零八落、如同钢铁骷髅般的摩托车残骸。
空气里永远浮动着细小的金属粉尘,在昏黄灯泡的光线下飞舞。
张强的父亲是村里半吊子的拖拉机手,偶尔也接点修理农机的活儿,这些破烂就是他捡回来准备“废物利用”或者卖废铁的存货。
冰冷的金属触感,油腻的污垢,刺鼻的气味…这一切非但没有让他不适,反而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真实的触感。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一遍遍扫过角落里那几辆被拆得只剩骨架的摩托车残骸。
它们伤痕累累,布满锈迹和撞击的凹痕,如同被遗弃在战场上的钢铁尸体。但李野看到的,不是死亡,是某种蛰伏的、狂暴的生命力。
引擎!那冰冷的、复杂的、能爆发出震耳欲聋咆哮的心脏!
“强子,”李野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在摩擦,打破了后院里只有金属敲击声的沉闷。
他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角落里一辆相对“完整”些的摩托残骸——那是一个125cc排量的老架子,虽然车头歪了,油箱瘪了一大块,漆皮剥落得不成样子,的金属锈成了暗红色,但主体骨架还在,两个轮子虽然轮胎龟裂,轮毂也变形了,却还倔强地立着。
“嗯?”张强停下敲打,疑惑地看着他。
“那堆玩意儿,”李野用下巴点了点那堆破烂,“还有这辆架子…还能凑出一辆能跑的吗?”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但眼神深处却跳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火焰。
张强愣住了,顺着李野的目光看向那堆破烂,又看看李野那双燃烧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混杂着兴奋、冒险和破罐破摔的情绪猛地冲了上来。他眼睛一亮,把扳手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操!我怎么没想到!”
他像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冲到那堆零件山前,开始疯狂地翻找、比划:“这架子还能用!就是歪了,得砸回来!油箱瘪了?没事,敲敲补补!发动机…妈的,那台70的缸头裂了…等等!
我记得老蔫头那儿好像有个125的破发动机,缺个化油器…对!就你手里那个型号!他好像说五十块就卖!”
张强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横飞,仿佛己经看到了那辆破烂拼凑出的“战车”在咆哮。
接下来的日子,李家坳昏沉的暮色里,张强家后院的灯火成了最执着的存在。两个被生活逼到墙角的少年,像着了魔一样扑进了这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钢铁坟场。
李野脸上和手上的伤还没好利索,额头的痂被汗水浸得发亮,嘴角的裂口在用力时又渗出血丝,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他眼里只有那些冰冷的齿轮、链条、活塞和扭曲的金属。
没有专业工具,只有几把豁口的扳手、一把锈迹斑斑的老虎钳、一柄沉重的铁锤、几根粗细不一的铁棍和一段磨尖的钢筋。
拆解锈死的螺丝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锤子砸在钢筋尾端,一下,两下,十下…虎口被震得发麻、开裂,渗出血珠,混着铁锈沾在工具上。
顽固的螺丝纹丝不动,李野就咬着牙,把钢筋磨得更尖,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下地砸,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淌下,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他也只是胡乱用沾满油污的袖子抹一把。
当那枚锈死的螺丝终于“嘎吱”一声,带着断裂的碎屑被硬生生撬出来时,李野会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野兽撕开了猎物的喉咙。
矫正变形的车架和轮毂是更野蛮的角力。
他们用粗铁棍卡进变形的部位,两人喊着号子,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撬!肌肉在单薄的衣衫下贲张,额头上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扭曲的金属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在巨大的蛮力下一点点屈服,恢复着模糊的原状。每一次成功的矫正,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互相击掌的、带着油污的沉闷响声。
寻找配件成了另一场卑微的“冒险”。
为了那个老蔫头手里的125破发动机,李野和张强几乎掏空了口袋里最后几个硬币,又搭上了张强偷偷从他爹工具箱里顺出来的一把半新活动扳手。
化油器是李野从一堆废弃零件里大海捞针般翻出来的,油针卡死,浮子室积满了黑色的油泥。他用从灶膛里刮来的草木灰混合着煤油,一遍遍搓洗,用嘴对着油路猛吹,首到喉咙里全是刺鼻的汽油味,才勉强让它恢复了通畅。
点火线圈是从另一辆彻底报废的70摩托上“移植”过来的,高压线老化龟裂,用黑胶布缠了一层又一层。轮胎是张强在镇垃圾场翻到的两条旧摩托胎,花纹都快磨平了,侧面还有几道细小的裂纹,用胶水和补胎片勉强对付。
最神圣也最笨拙的,是组装发动机。
没有维修手册,全凭张强那点从偷看他爹修拖拉机学来的三脚猫功夫,加上李野近乎偏执的专注。
活塞环怎么装?缸垫方向对不对?气门间隙是多少?每一个问题都让他们抓耳挠腮。李野就一遍遍地拆,一遍遍地装,手指被锋利的缸体边缘划破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混着机油,他也浑然不觉。他像是着了魔,对着那冰冷的铁疙瘩,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仪式。
当最后一颗螺丝被艰难地拧紧,那台拼凑起来的、沾满油污和两人血汗的发动机,终于像个沉睡的怪兽般安静地卧在车架上时,两个少年累得首接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墙,大口喘着粗气,脸上却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傻气的、带着巨大成就感的笑容。
喷漆是最廉价的宣泄。几罐从镇上小五金店买来的、气味刺鼻的荧光喷漆——一罐亮得扎眼的明黄,一罐妖冶的艳紫。
没有遮蔽,没有技巧,只有一种想要彻底覆盖过往灰暗、发出刺耳尖叫的冲动。李野握着冰凉的喷漆罐,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对着那辆伤痕累累、被他们赋予“新生”的钢铁骨架,狠狠地按下喷头!
嗤——!
浓烈刺鼻的油漆味瞬间弥漫开来。
线路的连接是最后的巫术。红、黑、黄…各种颜色、粗细不一的电线着,像纠缠在一起的肠子。张强叼着手电筒,对照着记忆中模糊的电路图,和李野一起,用剥线钳、电工胶布,笨拙而紧张地进行着接驳。
每一次尝试点火,都像是一次赌博。
按下启动杆,发动机发出沉闷的“突突”声,咳嗽几下,又归于沉寂,只留下刺鼻的未燃尽汽油味。
失败。再试。调整化油器混合比,检查火花塞跳火…汗水和油污在他们脸上混合成一道道滑稽又狼狈的油彩。
就在希望快要被反复的失败磨灭时——
李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再次狠狠踩下启动杆!
嗡…嗡…嗡…咔咔咔…噗!噗噗噗!
“着了!着了!操!真着了!”张强猛地跳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脏兮兮的手狠狠拍在李野的肩膀上,震得他伤口一阵刺痛。
他感受着车架传来的、并不平稳却充满力量的震动,感受着排气管喷出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废气冲击着他的小腿。发动机的咆哮虽然嘶哑难听,却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他的血管!那被赵铁柱踩在脚下的屈辱,那被学校驱逐的绝望,那家中令人窒息的冰冷…在这刺鼻的烟雾和震耳欲聋的噪音中,似乎被短暂地驱散了!一种掌控了力量、哪怕是粗糙而危险的伪力量的,如同电流般窜遍他的全身!
他低头看着这辆由无数破烂拼凑、涂着廉价荧光、浑身散发着叛逆气息的钢铁怪物。油箱上,张强用紫色喷漆歪歪扭扭地喷了两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字——“战车”!
这就是他们的“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