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压在闸北的屋顶上。同兴路新开的“聚财坊”赌场里,却亮如白昼。十几盏煤油灯吊在梁上,把烟雾缭绕的屋子照得昏黄,骰子碰撞瓷碗的脆响、赌徒的嘶吼、庄家的吆喝混在一起,在低矮的棚屋里撞出嗡嗡的回响。
陈默坐在里间的太师椅上,手里翻着本线装的《上海滩帮派志》,眼角余光却瞟着外间的动静。这赌场是收编刀疤李后开的第二家据点,由阿强带着五个“铁拳头”弟兄看管,赌桌用厚木板拼成,桌腿还缠着加固的铁条——上周刚被输红了眼的赌徒掀翻过一次。
“默哥,今晚的流水比昨天多了三成。”老油条佝偻着背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铁皮匣子,哗啦一声倒在桌上,银元、铜板、甚至还有几枚生锈的铜钱滚了一地,“刀疤李那边送来了码头的份子钱,说是按您定的规矩,抽了三成。”
陈默放下书,拿起块银元吹了吹,放在耳边听着那清脆的嗡鸣。这声音在现代社会只在博物馆听过,如今却成了他们在这乱世里最踏实的依靠。“码头的弟兄们没意见?”
“谁敢有意见!”老油条嘿嘿笑了,露出颗缺了的门牙,“刀疤李把黄牙刘藏在仓库的烟土都搜出来了,换成银元分了,弟兄们现在看您的眼神,比看亲爹还亲。”
陈默笑了笑,把银元放回匣子。他知道,这些拥戴是用命换来的。上周黄牙帮的残余势力想报复,半夜摸进码头放火烧仓库,是刀疤李带着人抱着沙土往火里冲,硬生生保住了大半个栈的货物。现在码头上的人都说,跟着默哥,不仅能吃饱饭,还能活得像个人。
“对了,‘顺风耳’那边有消息吗?”陈默忽然问道。他让小泥鳅带着几个机灵的弟兄,专门在茶馆、妓院这些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打探消息,尤其是关于那个带蝎子刺青的神秘势力。
老油条的脸色沉了沉:“小泥鳅说,最近法租界那边不太平,有好几个帮派的小头目失踪了,都是被人一刀割喉,现场没留下任何痕迹,只在墙上用血画了个蝎子……”
“蝎子刺青。”张狂从外面走进来,手里还攥着个挣扎的汉子,那汉子穿着绸衫,领口歪着,脸上满是惊恐。“默子,这孙子在赌场出老千,被弟兄们逮住了。”
陈默抬眼打量那汉子,手指上戴着个金戒指,不像码头的苦力,倒像是个“白相人”。“哪个帮派的?”
汉子抖得像筛糠,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福生堂的……跟杜老板……不对,跟杜月笙杜老板沾点亲……”
“福生堂?”陈默和张狂对视一眼,都想起了上次在永源化工厂遇到的伏击。福生堂是杜月笙的外围势力,按理说不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出老千。
“搜他身。”陈默朝阿强使了个眼色。阿强立刻上前,从那汉子怀里搜出个油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薄如蝉翼的铅片——果然是出老千的玩意儿。
“还有这个。”阿强又从汉子的裤腰里摸出个小香囊,黑缎子面上绣着个歪歪扭扭的蝎子,针脚粗糙,像是临时绣上去的。
陈默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拿起香囊凑到鼻尖,闻到股淡淡的杏仁味——这是氰化物的味道。这根本不是出老千,是来寻死的,或者说,是来栽赃的。
“说吧,谁派你来的。”陈默把香囊扔在桌上,铁皮匣子的银元反射着冷光,“福生堂的人,还不至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汉子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张狂不耐烦了,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往赌桌上按:“不说?老子现在就把你扔江里喂鱼,就说是你出老千被当场打死,福生堂也挑不出理来!”
“我说!我说!”汉子终于扛不住了,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是……是个穿黑褂子的人找的我,给了我五十块银元,让我在赌场出老千被抓,要是被打死了,就把这香囊留在身上……他说,这样福生堂就会以为是你们杀了杜老板的亲戚,肯定会来找你们算账……”
蝎子刺青的人!陈默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想借刀杀人,让他们和福生堂斗个两败俱伤!
“那黑褂子长什么样?”陈默追问。
“脸上有疤,右耳缺了半块,说话带着点苏北口音……”汉子的话还没说完,突然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嘴角溢出黑血。
“不好!”陈默冲过去想按住他,却己经晚了。汉子头一歪,彻底没了气,嘴角还残留着点白色粉末——是藏在牙缝里的毒药。
张狂一脚踹翻了赌桌,骰子滚落一地:“妈的!又是这招!”上次在化工厂被伏击,那个跑堂也是被灭口,手法如出一辙。
“把尸体处理掉,扔到福生堂的地盘边缘。”陈默的声音冷得像冰,“再让小泥鳅去给福生堂的管事透个信,就说有人想挑拨离间,让他们自己查。”
老油条愣了:“默哥,这不是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吗?”
“引祸水,才能找到下毒的人。”陈默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巷道,“蝎子刺青的人想借福生堂的手除掉我们,肯定会盯着福生堂的动静。我们把尸体送过去,就是告诉他们,这招没用。”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丝狠劲,“而且,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敢接招。”
张狂立刻明白了:“我去安排!让阿强带两个人,把尸体处理得像内讧被杀,再让‘飞毛腿’的弟兄盯着福生堂周围,肯定能钓出几条鱼!”
张狂走后,陈默重新坐下,拿起那个绣着蝎子的香囊。黑缎子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针脚虽然粗糙,但那蝎子的形状却和小泥鳅描述的一模一样——螯钳张开,尾巴翘得老高,像是随时要蛰人。
“老油条,你在上海滩混了这么久,见过哪个帮派用蝎子当记号?”
老油条皱着眉想了半天,摇了摇头:“青帮用龙,洪帮用虎,斧头帮用斧头……倒是听说过十几年前,有个苏北来的‘蝎子帮’,专干绑票的勾当,后来被黄金荣灭了,领头的‘蝎王’据说被沉了黄浦江……”
“蝎王?”陈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看来是死灰复燃了。”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枪声!陈默立刻抄起桌上的驳壳枪,冲出里间。只见赌场门口的煤油灯被打灭了,几个黑影正从屋顶往下跳,手里的短铳喷着火舌!
“是蝎子帮的人!”阿强举着个铁皮簸箕当盾牌,朝着黑影开枪,“他们身上有蝎子!”
陈默一眼就看到了——那些黑影的胳膊上都缠着黑布,黑布上用白灰画着蝎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
“关门!把他们困在里面!”陈默大吼一声,朝着屋顶开枪。子弹打在瓦片上,溅起片火星,一个刚跳下来的黑影被打中肩膀,惨叫着摔在地上。
赌场里的赌徒早就吓得抱头鼠窜,桌椅翻倒一地,正好成了天然的掩体。陈默利用这些掩体,不断变换位置射击,他的枪法不算准,但胜在冷静,每一枪都朝着黑影的脚下打,逼得他们不敢轻易移动。
张狂带着人从后门冲了进来,手里挥舞着两把菜刀,见人就砍:“姥姥的!敢来老子的地盘撒野!”他身后的弟兄们也红了眼,钢管、扁担、甚至赌桌上的瓷碗都成了武器,和蝎子帮的人混战在一起。
陈默注意到,蝎子帮的人虽然凶悍,但枪法很烂,显然不是正规军出身,更像是些亡命之徒。他心里有了数,这些人不是来杀人的,是来制造混乱的——想让巡捕房注意到这里,借巡捕的手查封赌场。
“打他们的腿!别弄死!留活口!”陈默大喊着,故意朝着一个黑影的大腿开枪。子弹擦着皮肉飞过,那黑影惨叫着倒地,被阿强扑上去按住。
蝎子帮的人见势不妙,想从屋顶撤退,却被早就守在上面的“铁拳头”弟兄用石头砸了下去。不到一刻钟,十几个黑影就被解决得干干净净,活着的只有三个,都被打断了腿,扔在地上哼哼。
“搜!”陈默踢了踢其中一个黑影,“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身份证明。”
阿强上前搜查,从一个黑影的怀里摸出个木牌,上面刻着个“蝎”字,背面还有个数字“七”。“默哥,都是这种木牌,没别的东西。”
陈默蹲下身,扯掉那黑影胳膊上的黑布,果然看到个新鲜的蝎子刺青,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刚纹上去没多久。“你们老大是谁?”
黑影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小瘪三,有种杀了老子!蝎王会为我报仇的!”
“蝎王?”陈默笑了,“就是那个被黄金荣沉江的废物?”
黑影的眼睛瞬间红了:“你敢辱没蝎王!”他猛地想扑上来,却被张狂一脚踩住胸口,疼得龇牙咧嘴。
“看来是个死忠。”陈默站起身,“把他们拖到后巷,找个没人的地方。”他没说要杀,也没说要放,但眼神里的冷意让老油条打了个寒颤。
处理完现场,天己经蒙蒙亮。赌场里一片狼藉,桌椅碎成了片,地上的血迹混着赌徒散落的铜钱,像是幅诡异的画。阿强带着弟兄们正在清理,脸上身上都是血,却没人喊累。
“默哥,巡捕房那边没动静。”小泥鳅跑进来,脸上沾着灰,“福生堂的人倒是去了尸体那边,看那样子,不像要找咱们麻烦。”
“意料之中。”陈默用布巾擦着驳壳枪,“杜月笙的人,没那么容易被当枪使。”他顿了顿,“让弟兄们都打起精神,蝎子帮肯定还有后招。”
张狂靠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个从蝎子帮人身上抢来的木牌:“默子,你说这蝎王是不是真没死?要是他真回来了,咱们可就有大麻烦了。”
“死没死,都一样。”陈默把驳壳枪别回腰里,“以前黄金荣能灭了他,现在咱们也能。”他走到门口,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不过,蝎子帮突然冒出来,背后肯定有人撑腰。”
“你是说……日本人?”张狂皱起眉。
“有可能。”陈默想起了东和商社的佐藤,想起了永源化工厂那刺鼻的气味,“也可能是其他租界的势力,想在闸北插一脚。”他转过身,看着赌场里忙碌的弟兄们,“不管是谁,想动我们的地盘,就得踩着我们的尸体过去。”
太阳渐渐升起,金色的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户照进赌场,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阿强己经让人重新拼好了赌桌,虽然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倔强的生机。几个胆大的赌徒又悄悄溜了回来,蹲在墙角小声议论着昨晚的打斗,眼神里既有恐惧,又有兴奋。
“重新开张。”陈默拍了拍阿强的肩膀,“告诉弟兄们,今天赢的钱,分他们一半。”
“真的?!”阿强眼睛一亮,刚才还疲惫不堪的弟兄们顿时来了精神,清理现场的速度都快了几分。
张狂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默子,你这招收买人心,比黄金荣还厉害。”
“不是收买。”陈默望着那些忙碌的身影,“是让他们知道,这赌场是他们的,地盘是他们的,要保住这些,就得自己拿起家伙干。”
正说着,刀疤李从外面跑进来,脸上带着惊慌:“默哥!不好了!码头来了艘日本船,说是要征用咱们的仓库,还打伤了两个弟兄!”
陈默和张狂的脸色同时沉了下来。
日本人终于忍不住了。
“备家伙。”陈默的声音冷得像冰,“去码头。”
张狂一把抄起墙角的钢管:“正好,老子昨晚没打够!”
弟兄们纷纷抄起家伙,跟在陈默身后往码头赶。晨光里,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群即将扑向猎物的狼。老油条望着他们的背影,摸了摸怀里的铁皮匣子,忽然觉得手里的银元烫得厉害——这乱世里的每一分钱,果然都是用命换来的。
码头的风带着浓重的海腥气,吹得人睁不开眼。一艘挂着太阳旗的货船泊在岸边,十几个日本兵端着步枪站在跳板上,枪口对着码头上的弟兄们。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日本人正指着仓库,对旁边的翻译说着什么,语气嚣张。
“是东和商社的佐藤!”刀疤李指着那个戴眼镜的日本人,眼睛都红了,“就是他让人打的弟兄!”
陈默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两步。佐藤注意到了他,停下和翻译的交谈,用生硬的中文说:“你是这里的头目?我要征用仓库三天,存放‘货物’,识相的就让开。”
“什么货物?”陈默问道。
佐藤冷笑一声:“不该问的别问。这是大日本帝国的事,你们这些支那人,只需要服从。”
“这里是中国的地盘。”陈默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码头,“要用地,可以,按规矩交钱。否则,谁也别想动。”
“八嘎!”佐藤身后的日本兵怒了,端起枪对准陈默。
“放下枪!”张狂大吼一声,手里的钢管指着那日本兵,“再敢动一下,老子把你扔江里喂鱼!”
码头上的弟兄们也纷纷举起家伙,钢管、铁钩、扁担……虽然简陋,却透着股同归于尽的狠劲。日本兵的手有些抖了,他们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支那人。
佐藤的脸色变了变,他没想到这些“瘪三”敢跟大日本帝国叫板。但他看了看码头上的人,又看了看船上的货物,最终还是压下了火气:“好,我可以给钱。但如果仓库里的东西少了一样,我就让你们所有人陪葬!”
陈默没接话,只是朝刀疤李使了个眼色。刀疤李立刻带人让开了路,眼睛却死死盯着日本兵搬下船的木箱——那些木箱盖得严严实实,上面还贴着“易碎”的标签,看起来沉甸甸的。
日本兵把木箱搬进仓库,佐藤亲自上锁,还在门口派了两个哨兵。做完这一切,他才带着人回到船上,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陈默一眼。
“默哥,就这么让他们把东西放进去了?”刀疤李不甘心地问。
“不放进去,怎么知道里面是什么?”陈默望着仓库的方向,眼里闪过丝精光,“让‘飞毛腿’的弟兄盯紧这艘船,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来取货。”
张狂凑过来:“你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陈默笑了笑,“蝎子帮想找我们麻烦,日本人想偷偷运东西,正好,咱们就来个一网打尽。”
阳光己经完全升起,照在黄浦江面上,泛着刺眼的光。远处的外滩传来汽笛声,像是在为这即将到来的风暴预警。陈默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是更凶险的旋涡——蝎子帮的报复,日本人的阴谋,还有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但他不怕。他看了看身边摩拳擦掌的张狂,看了看码头上握紧家伙的弟兄们,忽然觉得心里充满了力量。他们就像这黄浦江里的礁石,任凭风浪再大,也休想把他们冲垮。
“走,回去吃早饭。”陈默拍了拍张狂的肩膀,“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张狂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对,得吃饱了,不然没力气收拾那些狗娘养的!”
两人并肩往棚户区走去,身后的码头上,弟兄们正哼着号子搬运货物,阳光照在他们黝黑的皮肤上,闪着健康的光泽。远处的日本货船静静泊着,像头蛰伏的巨兽,但在这片充满生机的码头上,却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陈默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但他己经做好了准备——用他们的智慧,用他们的拳头,用他们这条从现代社会穿越而来的命,在这1930年的上海滩,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