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瘫倒在泥泞的河滩上，胸腔如同一个破损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他浑身沾满了污血水鬼那腥臭滑腻的黏液，与泥土和汗水混在一起，狼狈得像一头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野狗。
但他赢了。
他看着不远处那头如同小山般倒毙的怪物，又看了看自己那双伤痕累累、沾满了秽物的手，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是他第一次，不依靠那股诡异的“吞噬”之力，纯粹凭借自己的力量、智慧和勇气，战胜了一个远比他强大的敌人。这种感觉，与在忘忧斋废墟上那种失控后的恐惧截然不同。这是一种踏实的、源自生命最原始本能的、名为“胜利”的喜悦。
阿水跑了过来，她的小脸因为兴奋和后怕而涨得通红，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劫后余生的光芒。
“我们……我们真的杀了它？”她看着那头巨大的怪物尸体，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颤抖。
“嗯，”林默从地上挣扎着坐起身，点了点头，“我们杀了它。”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里，看到了一丝傻气，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笑声不大，却在这片死寂的、充满了危险的荒野上，显得格外真实。
“喂，穷光蛋。”阿水笑完，突然用脚踢了踢那头水鬼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干嘛？”林默一边调息，一边问道。
“我爹以前说过，越是凶猛的鱼，肚子里的好东西就越多。”阿水从腰间抽出那柄立了大功的鱼骨小刀，跃跃欲试地说道，“这大家伙这么厉害，说不定肚子里藏着什么宝贝呢。我们把它剖开看看？”
林默一愣。
剖开这头怪物的肚子？
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仿佛又一次钻进了他的鼻腔。但看着阿水那副理所当然、仿佛这才是天经地义的表情，他心中那点属于“读书人”的洁癖，很快就被更强烈的、属于“野猫”的求生欲给压了下去。
他想起了鬼手给的那枚纯晶。那是他们现在唯一的硬通货，但天知道能用多久。在这片危机西伏的荒野上，任何一点额外的资源，都可能成为活下去的关键。
“好。”他点了点头，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怪物尸体旁。
那头污血水鬼的尸体，像一座小肉山，皮肤上那些破裂的脓包，还在不断地往外渗着绿色的、带着腐蚀性的汁液。阿水显然对处理这种东西很有经验，她没有从最坚韧的背部下手，而是绕到了怪物相对柔软的腹部。
她手中的鱼骨小刀，在她那瘦小的手里，却显得异常稳定和锋利。她找准一个之前被林默用浮木捅出的伤口，将小刀刺了进去，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划！
“嘶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声响，怪物的肚皮，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的、混杂着血腥、腐烂和未知秽物的恶臭，如同实质的冲击波一般，轰然涌出！
“唔！”
林默猝不及不及，被这股味道熏得连退了好几步，当场就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阿水却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味道，她只是皱了皱眉，便屏住呼吸，用小刀在那堆花花绿绿、还在微微蠕动的内脏里，小心翼翼地翻找起来。
林默吐了好一阵，才勉强首起身子。他看着阿水那小小的、专注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佩。这个女孩的坚韧和对生存的适应能力，远超他的想象。
“找到了！”
阿水突然发出一声惊喜的低呼。
她用刀尖，从一堆烂肉和污血中，小心翼翼地挑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只有拇指大小的、通体呈灰黑色的不规则晶石。它的质地看起来很浑浊，表面还沾满了怪物的黏液，但它的内部，却仿佛有一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光芒，在缓缓地流动。
“这是……”林默凑了过去，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阿水将那块晶石在相对干净的河水里冲洗了一下，递给林默，“不过，我能感觉到，这里面有东西。跟……跟你之前在当铺里换出来的那种石头，有点像，但又不一样。”
林默接过那块晶石。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晶石的瞬间。
轰！
他灵魂深处那个沉寂下去的意志，再一次，苏醒了！
【浊晶……不，不对……】
那个冰冷的、高高在上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意外和嫌弃。
【这是被污秽之血侵染过的、最劣等的能量结晶……连作为食粮的资格都没有。真是……可悲的收获。】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
他能感觉到，那股意志在接触到这块晶石后，传递出一种极度的“渴望”和“饥饿”感，但又被一种更高层次的“高傲”和“不屑”给压制了下去。就好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帝王，虽然饿极了，却绝不肯吃一口平民的粗粮。
【不过……】那个声音话锋一转，【你做得不错。】
【用如此孱弱的躯壳，以如此原始、愚蠢的方式，居然真的杀死了一头拥有魂力雏形的野兽。虽然效率低下得令人发笑，但你那股为了活下去而不顾一切的狠劲，倒是有几分可取之处。】
【记住这种感觉，孩子。记住这种在生死边缘挣扎后，将猎物的生命转化为自己生存资本的感觉。这是宇宙间最古老、也最公平的法则。】
【当然，如果你愿意向我祈求，这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得多。你无需再像野狗一样，用爪牙去搏斗。你只需要张开嘴，就能将整个世界，都化为你的盛宴……】
那充满诱惑的低语，像魔鬼的契约，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喂！穷光蛋！你怎么了？”
阿水的声音，像一道清泉，将林默从那危险的沉溺中唤醒。
他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己经将那块浊晶握得死死的，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
“我没事。”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脑中那个声音压了下去，然后将那块晶石递还给阿水，“这个……你拿着吧。是你找到的。”
“我才不要。”阿水却摇了摇头，将他的手推了回去，“我拿着也没用，我又不能像那些刻魂者大人一样，用它来修炼。你比我更需要它。说不定……它能让你的‘怪病’，好得快一点。”
她口中的“怪病”，指的自然是林默体内那股不受控制的力量。
林默看着她那清澈而认真的眼神，心中一暖，没有再推辞。他知道，这块劣等的、被神明意志所嫌弃的“浊晶”，却是他们这对“野猫”，在这片残酷荒野上，拼上性命换来的第一份财富，第一份希望。
他将浊晶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贴身放好。
然后，他走到河边，用冰冷的河水，将自己和阿水身上的污血和秽物，尽可能地冲洗干净。
当两人重新变得“干净”后，林默从布袋里，拿出了那张鬼手给的地图。
地图是用某种兽皮制成的，上面用炭笔画着极其简略的线条。他们能看到墨染之城和臭水河的标记，以及一条顺着河流蜿蜒向下的、代表着他们逃亡路线的虚线。
而在虚线的尽头，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代表着山脉的符号。在山脉的旁边，鬼手用一种潦草的字体，写了两个字。
——黑风山。
“我们……就去这里吗？”阿水凑过来看了看，问道。
“嗯。”林默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光芒，“鬼手既然把地图给了我们，就说明，这条路，至少在短期内，是相对安全的。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离墨染之城越远越好。”
他转过头，最后一次，望向了身后那座在晨曦中沉默不语的巨大城池。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看着眼前这片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广袤荒野，对阿水说道：
“我们走。”
一高一矮，两个瘦弱的身影，相互扶持着，沿着浑浊的河岸，一步一步地，向着遥远的、未知的黑风山，走去。
他们的身后，是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和被彻底埋葬的过去。
他们的前方，是整个世界的恶意，和那渺茫到几乎看不见的、名为“活下去”的希望。
第一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