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母那惊恐到失语的反应，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在孟家小院刚刚因“神使”之名而勉强维持的平静上。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抓着孟远胳膊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目光死死锁在颜小满手中那块绣着小鱼的粗布手帕上，仿佛那不是一块布，而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娘？娘您说话啊！李婆婆到底跟您说了什么？”孟远心中焦急，扶着母亲的手臂不由得加重了力道，声音也带上了一丝慌乱。小满站在一旁，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那块刚刚还带给她温暖和归途的手帕，此刻却像烙铁般烫手。
孟母的嘴唇哆嗦着，几次翕动，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她猛地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哀求，似乎在乞求儿子和小满不要再追问。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若非孟远及时扶住，几乎要瘫倒在地。
“扶……扶我进去……”孟母虚弱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
孟远不敢再逼问，连忙和小满一起，将浑身发软、失魂落魄的孟母搀扶进里屋，安置在炕上。孟母一沾炕，便侧过身去，背对着他们，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凄凉。
孟远看着母亲痛苦无助的背影，拳头紧握，指节泛白。他转头看向小满，眼中充满了困惑、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小满理解他的心情，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她知道，秘密就在孟母心中，而此刻，显然不是强行撬开的时候。
她默默地将那块引发风暴的手帕仔细叠好，收进怀中贴身放好。玉佩的微凉透过衣衫传来，提醒着她这一切离奇的核心。神使的身份是李婆婆强加的保护伞，但这块手帕背后的阴影，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孟家，也缠绕着她。
这一夜，孟家小院笼罩在沉重的低气压中。孟远守在母亲炕前，眉头紧锁。小满躺在隔壁的小床上，辗转反侧，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孟母压抑的哭声和李婆婆那意味深长的低语。手帕上那尾简单的小鱼，在她脑海中不断游弋，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
第二天，青溪村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
“神使”归位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恐慌和排斥被敬畏和好奇取代。当小满走出孟家小院时，遇到的每一个村民，无论男女老少，都停下了脚步，用一种混合着敬畏、好奇甚至些许讨好的眼神看着她，远远地就躬身行礼，口称“神使大人”，态度恭敬得近乎拘谨。
几个曾经质疑过她的妇人，此刻更是满脸堆笑地凑上来，殷勤地询问她是否需要什么，言语间充满了小心翼翼。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偷偷打量着她，眼神怯生生的，带着对未知神异的天然畏惧。
小满被这突如其来的尊崇弄得浑身不自在。她努力保持着温和的笑容，试图让大家放松：“大家不必如此，叫我小满就好。”然而她的“平易近人”似乎更坐实了“神使”的宽厚仁慈，村民们反而更加恭敬了。
孟远跟在她身边，看着这戏剧性的转变，眉头皱得更紧。他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隔阂，正迅速在小满和村民之间筑起一道墙。村民们不再将她视为那个会教他们净水、改良渔网的“小满姑娘”，而是高高在上的、需要仰望的“神使大人”。这种身份的鸿沟，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无力。
小满尝试着像以前一样，去井边教大家更卫生的取水方法，去帮忙修补渔网。然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被赋予了“神迹”的色彩。她指出水桶边缘的污垢可能致病，立刻被解读为“神使慧眼如炬，洞察污秽之源”；她调整了一下渔网的打结方式，立刻被传为“神使妙手点化，渔获倍增有望”。
这种过度的解读和期待，让她倍感压力。她只是一个拥有现代知识的普通人，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神使！村民们越是将她神化，未来一旦她的“神迹”无法满足期待，或者出现失误，反噬就会越猛烈。李婆婆给她戴上的这顶桂冠，看似华丽，实则荆棘密布。
***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小满正在院中尝试用孟远找来的草药，对照着记忆中的常识，辨识它们的用途。孟远在一旁劈柴，动作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担忧地瞟向母亲紧闭的房门。孟母自那晚之后，就一首精神恍惚，沉默寡言，像丢了魂。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村长孟伯带着几个村民，神色焦急地抬着一个浑身湿透、面色青紫、昏迷不醒的年轻后生冲了进来。
“神使大人！神使大人救命啊！”孟伯的声音带着哭腔，“阿水这孩子……在青溪河下游洄水湾捞沉木，不知怎么的……就……就抽筋沉下去了！捞上来就这样了！李婆婆说……说怕是水鬼缠身，冲撞了河神，只有神使您能救啊！”
村民们呼啦啦跪了一地，七嘴八舌地哀求着，看向小满的目光充满了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他们理所当然地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了“神使”身上。
小满心头剧震！溺水急救？！她学过心肺复苏（CPR）的理论知识，但从未实际操作过！而且古代没有任何现代急救设备！看着阿水青紫的脸和毫无起伏的胸口，她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快！把他放平！头侧过来！”小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大声指挥着，一边冲到阿水身边。她迅速检查他的口鼻，清理掉一些水草污泥，然后跪在他身侧，回忆着CPR的步骤。
“神使要施法了！”有村民低声惊呼，敬畏地看着小满的动作。
小满顾不上解释，双手交叠，用力按压阿水的胸口。一下，两下，三下……她努力回忆着按压的深度和频率。孟远见状，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虽然心中同样震惊，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蹲下身：“我来帮你！告诉我怎么做！”
小满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快速指导他配合进行人工呼吸。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着在村民看来无比怪异却又充满神秘色彩的“施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阿水依旧毫无反应。村民们的眼神从希望渐渐变成了绝望和怀疑。汗水浸湿了小满的鬓角，手臂也开始酸麻。巨大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难道……难道要失败了吗？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阿水猛地咳嗽了一声，一股浑浊的河水从他口鼻中喷了出来！
“活了！活了！”村民们爆发出巨大的欢呼，看向小满和孟远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崇拜，“神使显灵了！神使和孟家小子把阿水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小满脱力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救回来了……幸好！然而，看着村民们那几乎要顶礼膜拜的眼神，听着他们口中“神使显灵”的呼喊，她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更深的沉重。这一次是侥幸成功了，下一次呢？她不可能每一次都创造“神迹”！
孟远扶起她，看向她的眼神复杂无比。有钦佩，有担忧，也有一丝了然。他知道，这绝非什么法术，而是小满所掌握的、他们无法理解的“知识”的力量。但在“神使”的光环下，这力量被无限神化了。
***
阿水获救的消息如同最猛烈的春风，彻底坐实了颜小满“神使”的地位。青溪村对她的敬畏达到了顶点。孟家小院的门槛几乎要被前来“祈福”、“求问”的村民踏破。送来的鸡蛋、米粮、鲜鱼堆满了角落。
孟母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声望和络绎不绝的访客从恐惧的深渊里稍稍拉回了一些。她勉强打起精神，帮忙接待，但眉宇间依旧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尤其当看到小满，或者无意中瞥见小满怀中露出的手帕一角时，眼神总会瞬间变得惊恐而躲闪。
这天傍晚，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后一批热情的村民，小满疲惫地坐在院中的小凳上揉着眉心。孟远沉默地递给她一碗水，在她身边坐下。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娘她……”孟远看着母亲紧闭的房门，声音低沉，“还是不肯说。”
小满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粗陶碗：“那块手帕……是关键。李婆婆的话，一定和它有关，而且……很可能和上面的小鱼有关。”她看向孟远，“孟远，你知道这小鱼……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或者，孟婶她……是不是曾经……”
孟远皱眉思索，摇了摇头：“这帕子是我娘年轻时自己绣的，针脚不好，小鱼绣得歪歪扭扭，她说就是随手绣着玩的……没听她提过有什么特别。”他顿了顿，眼神一暗，“但自从李婆婆那晚……娘就像变了个人。”
两人陷入了沉默。暮色西合，院子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
就在这时，孟母的房门“吱呀”一声，轻轻打开了。
孟远和小满同时抬头望去。只见孟母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比之前清明了一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深沉的哀痛。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儿子，最后落在小满身上，嘴唇颤抖着。
“远儿……小满……”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砂纸摩擦，“你们……进来。”
孟远和小满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紧。他们知道，那个被深埋的、让孟母恐惧到失语的秘密，终于要揭开了。
两人跟着孟母走进里屋。孟母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她走到炕边一个老旧的红漆木箱前，颤抖着手，从贴身的衣襟里摸出一把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铜钥匙。
“咔哒”一声轻响，木箱被打开。孟母没有去翻动里面的衣物，而是首接伸手在箱底摸索着。半晌，她摸出了一个用好几层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的物件。
她转过身，走到孟远和小满面前，一层层，极其缓慢地剥开那陈旧的油布。随着最后一层油布揭开，昏暗的光线下，露出躺在孟母掌心的——
一块小小的、边缘有些破损的……**木牌**。
木牌上没有任何文字，只雕刻着一尾线条同样稚拙、甚至有些歪扭的……**小鱼**！那鱼的形态、那简单的笔触，竟与颜小满那块救命手帕上的小鱼绣样，**如出一辙**！
小满倒吸一口凉气！孟远更是瞳孔骤缩！
孟母看着掌心的木牌，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而出。她抬起头，看向震惊的儿子和同样震惊的小满，声音带着泣血的悲怆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块木牌……还有小满姑娘你手里的帕子……那上面的小鱼……不是普通的纹样……”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那是……那是‘**沉鳞**’！”
“‘沉鳞’？”孟远和小满异口同声，对这个陌生的词充满了疑惑。
孟母的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她紧紧攥着那块小小的木牌，仿佛那是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浮木：
“是‘沉鳞’！二十多年前……青溪河发大水……河神震怒……村里……村里为了平息河神之怒……要献祭……献祭一个身负‘沉鳞’印记的……**婴孩**！”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回忆，“那印记……就是这小鱼！刻在木牌上……或者……绣在贴身之物上……”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孟远和小满的脑海中炸响！
献祭？婴孩？身负“沉鳞”印记？！
孟远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比母亲还要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手中那块刻着小鱼的木牌，又猛地看向小满怀中——那块同样绣着小鱼的手帕！
小满更是浑身冰凉！她终于明白孟母那晚为何如此恐惧了！这手帕上的小鱼，在青溪村的过去，竟然代表着如此血腥、如此恐怖的献祭标记！是死亡的象征！而李婆婆，显然是知道这段被尘封的恐怖往事的！她认出这小鱼纹样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这块手帕可能关联着当年那个被献祭的婴孩！她对孟母的耳语，必然是揭示了这可怕的关联！
“娘……您是说……”孟远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死死盯着母亲，“当年那个被……被献祭的婴孩……他/她……和这块手帕……”
孟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汹涌而下，她用力摇头，又猛地点头，混乱而绝望：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满姑娘的手帕从何而来……但这‘沉鳞’印记……是禁忌！是灾厄！一旦现世……一旦被认出……当年主持祭祀的河婆虽然死了……但那些信奉河神、相信献祭的老人还在……他们会……他们会……”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小满，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哀求，一把抓住了小满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小满！听婶子的话！**那块帕子……不能留！更不能……不能碰水！尤其是……青溪河的水！**千万不能！否则……否则……”她后面的话被极度的恐惧噎住，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声的绝望。
不能碰水？尤其是青溪河的水？
小满看着孟母眼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看着手中那块仿佛带着诅咒的手帕，再联想到自己两次穿越都是与水有关（落水、河滩回归），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这“沉鳞”之秘，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恐怖和诡异！它不仅关联着一段血腥的往事，似乎还隐藏着某种……**禁忌的触发条件**？而自己，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己经两次触碰了这禁忌！
李婆婆将她捧上“神使”的高位，是否也存着用这光环暂时压制“沉鳞”秘密暴露的风险？而当铺老板赵德海觊觎这块玉佩，是否也隐约知晓一些关于“沉鳞”的隐秘？
玉佩、手帕、沉鳞印记、献祭的婴孩、不能碰水的禁忌……无数线索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案。唯一清晰的是，她正站在一个巨大而危险的漩涡中心。神使的光环之下，是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过往。
孟远看着母亲崩溃的模样，看着小满苍白震惊的脸，再看向那两块带着不祥小鱼印记的物件，一股寒意和前所未有的保护欲同时在他胸中炸开。他必须弄清楚这一切！为了母亲，也为了小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