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小窗敞开着。
沈厌正坐在窗下的旧木箱上,手里拿着一个边角卷起的旧笔记本,用一支铅笔头在上面飞快地涂抹。线条很重,有些杂乱地叠在一起,纸张被笔尖划出深深的凹痕。
苏念晚熟门熟路地从院墙边搬来几块垫脚的砖头,踮起脚,刚好能从窗口看见沈厌低垂的头顶和专注的侧脸。
“阿厌!”她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沈厌的动作猛地顿住。几乎是瞬间,他“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迅速塞到身后,动作快得像被烫到。
他抬起头看向窗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来不及完全藏起的慌乱。
“看!”苏念晚没在意他的动作,献宝似的把怀里一堆东西从窗口递进去,“给你。周阿姨的画具,我收拾好了。还有纸和笔。”她指着那些罐子,“你看,这几个颜色还能用。深蓝、赭石、土黄……”
沈厌没动,也没去接那些东西。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旧罐子和秃头笔,最后落在苏念晚脸上,抿了抿唇,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不用。”
“干嘛不用?”苏念晚才不管他的拒绝,胳膊努力伸长,硬是把那叠纸和装画笔的小罐子塞进了窗台,“你画得那么好,比我们美术老师还厉害。喏,纸。”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周阿姨给的,别浪费了。”
沈厌沉默地看着窗台上多出来的东西。那些属于他母亲尘封过去的、带着腐朽颜料气味的东西,此刻被这个女孩强行塞进了他的空间。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席卷了他。
苏念晚没察觉他细微的情绪变化。她踮着脚,扒着窗沿,下巴搁在手背上,歪着头看他:“你刚才在画什么呀?给我看看呗?”
沈厌的身体几乎看不出来地绷紧了,藏在身后的手使劲捏着那个旧笔记本。“没什么。”他声音更冷硬了些,别开视线。
“小气鬼!”苏念晚撇撇嘴,但也没坚持。她眼珠转了转,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再次费力地伸进窗口,放到那叠纸上。
是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烤得焦黄的葵花籽。
“给你,”她笑眯眯地说,“我妈新炒的,可香了,画画的时候嗑嗑瓜子。”
沈厌的目光被那包突兀出现的葵花籽吸引过去。油纸包鼓鼓囊囊,散发出淡淡的炒货香气,和阁楼里陈旧的灰尘味、颜料味完全不一样。
就在他盯着那包瓜子愣神的几秒,苏念晚己经麻利地跳下了砖头。“你先画着,我回家写作业啦。明天再来找你!”她的声音随着脚步声很快跑远了。
阁楼里重新陷入寂静。
沈厌的目光在窗台那堆东西上停留了很久,才慢慢伸出手。他先碰了碰那包温热的葵花籽,指尖传来一点油纸触感。
然后,他的手指移到那叠厚厚的白纸上。纸很普通,但和他那个写满阴暗线条的旧笔记本完全不同。
他最终还是抽出了一张白纸,铺在膝盖上,又迟疑地拿起一支秃头的画笔。
笔杆上沾着干涸的、暗红色的颜料污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他蘸了点罐子里深蓝色的颜料块化开的水,那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夜晚。
笔尖落在纸上。
几乎是本能地,那些盘踞在他脑子里、赶不走的线条又涌了出来。扭曲的、缠在一起的黑色枝桠,像无数挣扎的手臂,在纸面上迅速蔓延开,带着一股压抑的狠劲。
他下笔很重,笔尖摩擦纸张发出沙沙的噪音,好像要把所有说不出口的东西都倒在这张白纸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纸几乎被浓重的混乱的深蓝和黑色线条盖满了,只剩下边上一小圈惨白。
“阿厌!来我家吃饭啦!”楼下传来苏念晚的喊声。
沈厌像是从某种沉迷的状态中惊醒,手一抖,画笔掉在纸上,滚出一道难看的污迹。
他看着眼前这张被自己涂得乱七八糟的画,眉头紧紧皱起,一种说不清的烦闷堵在胸口。他抓起那张纸,想也不想就要揉成一团。
“别动!”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
沈厌应声抬头。
只见苏念晚不知什么时候又溜了回来,正趴在窗口,探着脑袋往里看。她的眼睛亮得像发现了什么宝贝,首勾勾盯着他手里那张“画”。
沈厌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一股强烈的羞恼和难堪瞬间涌了上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把那张纸往身后藏,脸色绷得死紧,耳朵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
“藏什么呀,我都看见啦。”苏念晚笑嘻嘻地,一点都不怕他的冷脸。她利索地爬上垫脚砖,半个身子探进窗子,伸手就去够他藏在身后的纸,“给我看看嘛,画得那么好。”
“不好看。”沈厌的声音有点急,身体往后缩,攥着纸的手指关节都捏得发白。
“谁说的,”苏念晚的手己经够到了纸的边缘,用力往外抽,“我觉得特别好,特别有感觉。”
拉扯间,那张被揉得有点发皱的纸还是落到了苏念晚手里。
她跳下砖头,迫不及待地把纸在石桌上摊开。
浓重的几乎让人透不过气的线条铺满视野。扭曲盘绕的枝干,尖锐的棱角,像一张绝望的网。
没有光,只有无尽的压抑和挣扎。
苏念晚看着这幅画,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眉头也轻轻皱了起来。
沈厌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指尖冰凉。
他知道的。
这种丑陋的、阴暗的东西,没人会喜欢。他等着她像其他人一样,露出惊讶、不解或者厌恶的表情,然后把这东西丢开。
苏念晚盯着画看了很久,久到沈厌几乎想冲下去把画抢回来撕掉。
然后,她忽然抬起头,看向阁楼窗口。沈厌正绷着脸,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带着孤注一掷的脆弱。
“阿厌,”她开口,声音很认真,没有笑,也没有嫌弃,“你这画缺了点东西。”
沈厌没说话,只是默默看着她。
苏念晚拿起旁边罐子里的一支画笔,在那块土黄色的颜料块里使劲蘸了蘸,又兑了点水,调出一种温暖而明亮的颜色。
弯下腰,画笔落在了那幅画最浓重、最黑暗的旋涡中心。
沈厌的呼吸瞬间屏住了,身体前倾,几乎要探出窗外。
她想干什么?
那支笔在她手里很灵活,土黄色的颜料落在深蓝与黑的荆棘丛中,迅速晕开。笔尖转动,勾勒。
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只是简简单单的几笔,一个圆形的花盘,几片舒展的花瓣。
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它就那么热烈的开在整片压抑扭曲的黑暗中心。明亮的黄色,瞬间撕裂了沉重的背景,像一道刺穿阴云的光。
苏念晚首起身,把笔丢回罐子里,拍了拍手,脸上重新绽开笑容,比那朵向日葵还要亮。她举起画,对着阁楼窗口的沈厌,声音带着一种肯定:
“看!黑暗里也能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