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石瞻…尽忠了…”
他顿了顿,一口黑血涌出嘴角,眼神死死盯着石虎,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不甘、屈辱、托付,还有一丝石虎无法完全解读的、深沉的恨意。
“闵…儿…我儿…冉闵…在邯郸…求…天王…看在我…今日…微末之功…保他…活命…求…求您…”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己经细若游丝,抓着石虎护腕的手也渐渐失去了力气,但那眼神中的恳求与执念,却如同烙印般刻在石虎心头。
石虎看着冉良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感受着手腕上那渐渐滑落的、沾满热血的手,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有对失去一员悍将的惋惜(尽管是汉人),有对冉良临死托孤的触动,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冷酷——这个让他又用又忌惮的汉人,死了。
他反手用力握住冉良即将滑落的手,用罕有的、近乎郑重的语气承诺道:
“石瞻吾儿,安心去吧!汝子石闵,即吾孙也!孤必视如己出,保他富贵平安!”
听到“石闵”这个名字从石虎口中说出,冉良涣散的瞳孔似乎微微亮了一下,随即彻底暗淡下去。
他那沾满血污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无声地控诉,最终,紧握的手彻底松开,头无力地歪向邯郸的方向。
这位曾在滏阳河畔力挽狂澜的乞活军悍将,这位在羯赵忍辱负重多年的汉人将领,最终倒在了异族的土地上,倒在了保护仇敌的战场上,他至死未能再见到儿子一面。
“将军——!” 周围的汉骑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
主将的阵亡,如同抽走了这支孤军的脊梁。
石虎猛地站起身,脸上那瞬间的动容迅速被冷酷取代,他看了一眼冉良的遗体,又扫了一眼周围因主将阵亡而士气大沮的汉骑,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他翻身上马,举起染血的狼牙棒,厉声咆哮:“汉骑听令!石瞻将军为救本王而死!尔等当继承其志,死战不退!护卫本王杀出重围!后退者,斩!全家连坐!”
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利用了这支汉骑最后的悲愤和绝望,将他们当作最后的肉盾。
残余的汉骑,在主将阵亡的悲愤和石虎冷酷无情的命令下,爆发出了最后的疯狂。他们如同受伤的狼群,用血肉之躯死死堵住了前赵追兵的道路,为石虎和部分羯族亲卫的仓皇撤退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当石虎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战场边缘的烟尘中时,最后一名抵抗的汉骑也被汹涌而来的前赵士兵淹没。
三千汉骑,连同他们的主将石瞻(冉良),几乎全军覆没于洛水西涧,尸骸枕藉,鲜血染红了冰冷的河水。
秃鹫开始在战场上空盘旋,发出刺耳的鸣叫,预示着盛宴的开始。
数日后,邯郸质子府。
八岁的冉闵正跟着老仆王伯在庭院中练习基础的拳脚,王伯教得很认真,冉闵也学得一丝不苟,小小的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坚毅。
自从父亲出征,他心中就充满了不安,他记得父亲临行前夜,紧紧抱着他,什么也没说,但那沉重的叹息和微微颤抖的手臂,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质子府的宁静,紧接着是府门被粗暴撞开的巨响,夹杂着羯族士兵粗野的呵斥。
冉闵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停下动作,望向院门。
几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羯族亲兵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冷漠,他们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庭院。
为首的一名军官,冷冷地扫了一眼院中的冉闵和王伯,用一种公式化的、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宣布:
“汉童石闵听宣:汝父石瞻将军,于洛阳高侯原一役,为救中山王殿下,力战殉国!殿下感其忠勇,特命送还其遗骸。殿下有令:石瞻之功,荫及其子,自即日起,汝当谨守本分,效忠天王与殿下,不得有违!”
白布揭开一角,露出了冉良那张苍白、凝固着最后一丝痛苦与不甘的脸庞,脖颈处那狰狞的箭创,即使被草草处理过,依旧触目惊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
王伯手中的木剑“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老泪瞬间涌出,他死死捂住嘴,才没有痛哭出声。
冉闵却像一尊石雕般僵在原地。
他没有哭,没有喊,只是死死地盯着父亲的脸。
那双曾经温暖、严厉、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倒映着邯郸灰暗的天空。
父亲冰冷的遗容,羯兵冷漠的宣谕,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他幼小的心灵上。
“为救中山王殿下…力战殉国…”
“荫及其子…谨守本分…效忠天王…”
这些冰冷的话语,与父亲临行前的沉默叹息,与王伯讲述的《史记》中那些慷慨悲歌的义士,与质子府外汉人奴仆们压抑的啜泣,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和灼热交织的洪流,从脚底首冲头顶!
他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名为“仇恨”的毒火,正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在他灵魂深处点燃、爆炸!
他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尝到咸腥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如同绽开的、绝望的梅花。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几个宣谕的羯兵。那眼神,不再是孩童的懵懂或畏惧,而是一种让见惯了生死的羯族老兵都感到心头一寒的冰冷与死寂,那眼神深处,是翻腾的熔岩,是呼啸的北风,是埋葬了整个春天的寒冬。
他一步一步,走到担架前,伸出颤抖的小手,轻轻抚上父亲冰冷僵硬的脸颊,试图合上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
父亲,你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是羯人的背信弃义?是那支来自背后的冷箭?还是…邯郸的方向?
冉闵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父…亲…” 他终于发出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没有哭嚎,只有这两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无尽的悲怆和刻骨的疑问。
他缓缓站首身体。小小的身影在秋日的寒风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仿佛蕴藏着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毁灭性的力量。
他没有再看那些羯兵,而是抬起头,望向更远处,墙角那株在寒风中摇曳的、孤独的老梅树。
夜,深了。
邯郸城死寂一片,只有北风在空旷的街道上呜咽,如同万千冤魂的哭泣!
质子府内,灵堂孤灯如豆。
八岁的冉闵跪在父亲的灵柩前,一动不动。
他没有流泪,只是死死攥着拳,指甲再次陷入白天刚刚结痂的伤口,鲜血再次渗出,染红了素白的麻衣。
石虎的承诺?那不过是鳄鱼的眼泪!羯人的“恩典”?那是沾满父辈鲜血的枷锁!
“保我活命…视如己出…” 冉闵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虚伪的承诺背后,是父亲用命换来的,更是用三千汉骑的血肉铺就的!
他仿佛能看到洛水西涧那尸山血海,看到父亲中箭倒下的瞬间,看到那些羯兵冷漠的眼神!
一股比面对狼崽时强烈百倍、千倍的恨意,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彻底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石虎、对羯赵的、源自生存本能的、微弱的依附感。
这滔天的恨意,不再是模糊的族群仇恨,而是有了无比清晰、无比具体的对象——羯赵!石虎!以及射出那支冷箭的凶手!
这恨意,将是他未来漫长黑暗岁月里唯一的火种,唯一的食粮!
“父亲…” 他对着冰冷的棺椁,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低语,誓言如同淬火的钢铁般冰冷而坚硬:
“闵儿…记下了。”
“羯人的血…终有一日…要流尽!”
窗外,北风更加凄厉,呜咽声如同战场的号角,又似无数魂灵的悲鸣,预示着这个孩子未来注定充满血与火的复仇之路。
那颗在“胡宴角斗场”埋下的反抗种子,在父亲温热血雨的浇灌下,在刻骨仇恨的催生下,于这个冰冷的秋夜,终于破土而出,露出了它狰狞而决绝的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