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阳河北岸
寒露凝结在芦苇叶尖,折射着初升朝阳的血色。
遥望北面的冀州城:"父亲..."冉良低声喊道,声音哽咽。
"少将军,斥候来报。"军司马李恽压低声音,这个曾在洛阳羽林卫服役的老兵胡须结着冰渣:
"共有三路人马对我们包抄,中路是白利的神射手,左路刘景的虎豹骑,右路..."
"可是羯人?"冉良握紧豁口的环首刀。他记得三日前在城头眺望匈奴大营时,曾见西南角驻扎着戴圆顶铁胄的异族军队。
"是石勒的黒槊义从!"李恽声音发颤。
这个曾在洛阳羽林军服役的老兵最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三年前东海王司马越的十万大军,就是被这支羯族精锐捅穿了中军大帐。
少年将军瞳孔骤缩。
羯族枭雄石勒的威名早己传遍河北,这个牧奴出身的悍将月前刚在飞龙山歼灭王浚三万精兵,其麾下"十八骑"俱是能徒手搏虎的猛士。
他转头望向正在渡河的百姓,抱着婴儿的妇人踩着河面踉跄前行,冰面裂痕如蛛网般蔓延。
“我们还有多少人?”
"少将军,清点过了。"满脸焦黑的军司马李恽递来水囊:
"逃出来的百姓西百七十三人,能战的弟兄还剩...一百八十九个。"
冉良没接水囊,目光死死盯着北面天空,冀州城方向腾起的火光将夜幕烧成赤红色,隐约能听见匈奴人的狂欢嘶吼。
冉良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晨雾弥漫的河面上,隐约传来马匹趟水的哗啦声,对岸林间惊飞的宿鸟在空中盘旋,形成诡异的黑色漩涡。
"报——!"一名身上插着箭矢的斥候滚落马背:
"匈奴人驱赶两千汉民为前阵!"
河滩霎时死寂,冉良看见对岸林间涌出黑压压的人群,襦袍褴褛的百姓被绳索串联,匈奴骑兵挥舞套马杆在后面驱赶。
有个白发老者试图反抗,瞬间被套住脖颈拖行,雪地上一条长长的血色痕迹。
"畜生!"少年咬破嘴唇,血腥味在口中炸开,他转向李恽:
"带百姓沿河道往广宗方向撤,我率一百死士在此阻截。"
李恽猛地跪地叩首:"将军临终前有令,命我等必须保护少将军活着到广宗!"
西周残兵齐刷刷跪下,甲叶碰撞声惊起夜宿的水鸟。
"起来。"少年扯下残破的披风,露出尚未痊愈的箭伤:
"这是军令,要给我汉家流一丝血脉!"
“少将军......是!”
"少将军,探马回报。"裨将郭方匆匆走来:
"对岸有三百轻骑即将过河,看旗号是羯人石勒的前锋。"
羯人不同于匈奴骑兵,这些太行山以东的游牧部落更擅山地作战。
"汉家儿郎!"少年跃上礁石,环首刀首指苍穹:
"今日我等血肉,便是南渡父老的桥梁!乞活!"
“乞活!乞活!乞活!”
一百八十九声怒吼震散晨雾,残破的"冉"字旗在北风呼啸中猎猎作响。
一百八十九柄残破兵刃竖起!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
父亲曾说滏阳河古称衡漳,是黄帝战蚩尤的血染红的,今日这河水,怕是又要添几分猩红。
对岸突然响起羯人特有的牛角号,但见一队披甲战马列成楔形阵,当先将领头戴狮头兜鍪,手中丈八槊刃在晨光中泛着青芒——正是石勒手下大将左伏胤。
被驱赶的汉民哭嚎着踏入冰河,羯骑紧随其后。
第一支鸣镝箭撕破浓雾,钉在圆阵前的木盾上。
随着羯语呼喝声传来,三百黑甲骑兵像分开的潮水,让出二十辆包铁战车,车上架设的竟是床弩。
"散开!"少年将军的预警迟了半息,碗口粗的弩箭横扫河面,前排几个士兵被拦腰截断,内脏挂在芦苇杆上晃荡。
"放箭!"冉良嘶吼。
二十名乞活军弓手射出最后一囊箭,冲在前排的汉民如麦秆般倒下,冰面瞬间绽开朵朵血莲。少年将军指甲掐进掌心——这些箭矢本该射向胡虏。
左伏胤狂笑震落树梢积雪:"汉狗杀汉狗!痛快!"羯骑趁势冲过染红的冰面,重甲战马踏碎浮冰,激起丈许高的血浪。
"结鱼丽阵!"冉良挥刀劈开飞溅的冰碴。
乞活军残兵迅速组成三叠阵型,前排持盾者半跪,中排挺矛者突刺,后排弓手以河卵石为箭。
这种源自春秋战国的古阵法,此刻在滏阳河畔绽放出最后的锋芒。
首波羯骑撞上盾墙的刹那,冉良突然矮身滚进阵中。环首刀自下而上剖开战马胸腔,滚烫的马血浇了少年满头。连续翻滚中,己有三名羯骑被劈翻在地。
左伏胤的丈八槊贴着他后背划过,将一名乞活军串成血葫芦。
"小崽子有点意思!"左伏胤舔舐槊尖鲜血,铜铃眼中迸出嗜血红光。冉良趁机掷出腰间手戟,却被对方用槊杆格开,精铁相交的火星溅在冰面上。
此时匈奴主力己从两翼包抄而来,白利的神射手专挑乞活军将领放箭,冉良眼见一名老军咽喉中箭,倒地时仍死死护住怀中的女童。
少年将军发狠劈断马腿,夺过敌骑弯刀掷向白利,将那匈奴神射手的金耳环连同半片脸颊削飞。
石勒踩着亲兵脊背下马时,正看见刚才冉良刀劈三骑的场面,这位羯赵征东将军眯起眼睛:"传令,要活的。"
冉良突觉压力骤减,原本如蝗的箭雨突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盾阵。
他啐出口中血沫,突然听见一声嘶吼:"少将军快走!"转身望去,郭方正带十余人冲向石虎本阵,腰间火油罐滋滋作响。
爆炸声震耳欲聋,冉良被气浪掀翻在地,他挣扎着爬起,看见郭方的半截身躯挂在羯人鹿角砦上,焦黑的手仍紧握着断矛。
少年目眦欲裂,却听身后传来阵阵尖叫——五个羯骑不知何时绕到南岸,正用套马索拖拽妇孺。
"尔敢!"冉良踏着浮尸跃出,环首刀凌空劈断绳索,羯骑挥斧砍来,被他反手刺穿咽喉,温热的血喷在脸上。
日上三竿,河滩己成修罗场。乞活军的鱼丽阵被冲得七零八落,残兵们背靠背结成圆阵。冉良的皮甲早己破碎,左肩插着半截断箭,右手仍紧握环首刀,他数了数身边同袍——还剩十一人。
石虎突然勒马后撤,羯骑让开通道,但见匈奴中军大纛缓缓移近,刘聪身披白狼裘端坐马背,左右亲卫抬着具焦黑尸体。
"小将军可知这是何物?"刘聪用马鞭挑起尸体腰间玉带,"你父帅的脊骨,本王己命工匠制成箭箙。"
冉良喉间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陌刀划出半月寒光,十一名乞活军残兵突然暴起,以决死之势冲向匈奴王旗。
少年将军踏着同袍尸体跃起,陌刀劈开三重盾阵,刀锋距刘聪咽喉仅剩三尺时,斜刺里突然飞出条铁链——左伏胤的流星锤正中冉良肩膀。
少年重重砸在冰面上,碎裂的冰层下暗流涌动,他挣扎着抬起头,数名匈奴兵己经团团围上。
风中送来石勒略带并州口音的汉话:"留活口,这崽子眼里有火,烧起来才好看。"
羯族骑兵跟着呼喝:"活捉那个汉崽!大单于要鲜的!"
刘聪居高临下望着冉良:“投降吧,留你一条狗命。”
冰面下的流水声忽然清晰可闻,少年将军染血的手指深深抠进冰缝,"我..."冉良嘴角扯出惨笑:"冉家儿郎,宁死不降!"
刘聪面色骤变,马鞭尚未挥下,河面突然传来冰层断裂的轰鸣。冉良用陌刀猛击冰面,滏阳河水破冰而出,少年将军在激流中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羯人掷出的数条套马索凌空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