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敬茶——” 司仪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冰冷。
李婉被引着，在铺着红毡的蒲团上跪下。那蒲团看似厚实，内里却填充得异常坚硬，硌得她膝盖生疼。 一杯茶盏被递到她手中。入手瞬间，一股灼人的滚烫感便穿透杯壁传来！ 这茶绝非刚刚沏好的温度，分明是被刻意加热过！李婉的手指被烫得本能地想缩回，却死死忍住。她双手捧起这滚烫的孝心，高举过头顶，声音竭力维持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儿媳李婉，给父亲大人、母亲大人敬茶。”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拉长了。厅内原本的嗡嗡低语声彻底消失了，落针可闻。死寂中，李婉能清晰地感觉到上方两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带着实质般的压力，穿透盖头，在她身上反复刮过，似乎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与价值。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那滚烫的杯壁灼烤着她的指尖，疼痛钻心，汗水瞬间浸湿了掌心，与之前金簪刺破的血迹混在一起，黏腻而刺痛。 她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手臂不因灼痛和巨大的压力而颤抖。
足足过了漫长的、令人绝望的十数息， 周氏才慢悠悠地伸出了她那保养得宜、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然而，她的指尖并非稳稳地接过茶盏，而是极其敷衍地、带着一种明显的嫌弃，仅仅用指尖最前端、蜻蜓点水般在杯沿上碰了一下！ 仿佛那茶盏沾染了什么不洁之物，随即迅速收了回去，还下意识地用帕子擦了擦指尖！
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慵懒和刻骨的冷淡：“嗯。起来吧。” 没有一句象征性的训诫，更没有一句哪怕百年好合、夫妻和睦的祝福！ 这极致的简略和冷漠，比任何斥责都更具侮辱性，彻底否定了她作为新妇的身份和价值！
更令人心寒的是主位上的宰相赵天麟。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没看到眼前跪着的新儿媳，只极其随意地、像是驱赶苍蝇般摆了摆手，连一声嗯都吝于赐予。宰相大人的无视，是比周氏的冷淡更彻底的羞辱，宣告着她在他眼中，连一丝存在的份量都没有。
李婉的心，如同沉入了万丈冰窟。这哪里是敬茶？分明是当众对她施以酷刑和极致的轻贱！宣告她在这煊赫的宰相府中，连最低等的仆役都不如！
敬茶仪式草草结束，如同走过场般敷衍。新人被引入布置得同样奢华却冰冷刺骨的新房暂歇。作为娘家人，伯母王氏和李锐终于有机会凑上前来，他们的行为，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王氏脸上堆着比牡丹花还要灿烂浮夸的笑容，一把握住李婉的手腕，隔着盖头，李婉只觉那手冰凉滑腻如同蛇皮，王氏的声音大得足以让新房内外尚未散尽的仆妇都听见：“哎呀，我的好婉儿！看看！看看！这泼天的富贵！这气派！伯母这心啊，可算是放进肚子里了！你以后就是这相府金尊玉贵的少奶奶了！可要惜福啊！” 她一边用夸张的语调宣扬着福气，一边手指用力掐进李婉手腕的皮肉里，指甲几乎要嵌进去！这是赤裸裸的警告和威胁——别忘了你的本分，别忘了是谁把你送进来的，更要记得报答娘家！
接着，王氏立刻松开李婉，像丢掉什么烫手山芋，转向旁边一个穿着体面、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张管事，笑容瞬间切换成谄媚得近乎卑微的形态，腰都弯了下去：“张管事！哎哟，可算见到您了！以后我家婉儿在府里，还请您千万多多关照，多多担待！她小孩子家家的，自小没了爹娘教导，性子难免有些左，见识也短浅，若是哪里伺候不周，或是规矩上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您只管教导！该打该骂，都是为了她好，为了相府的体面！我们侯府绝无二话！” 她这番姿态和言论，将自己侯府主母的尊严踩在脚下，将李婉贬低得如同一个需要严加管教的下人，甚至主动赋予了相府“教导”的权力！ 这无异于亲手将李婉推入更深的虎口。
李锐也迫不及待地挤了过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明显价值不菲的锦袍，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得意，仿佛今天平步青云的是他自己。“姐！大喜啊！” 他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市井小民的粗鄙喜气，完全不顾及李婉此刻心如死灰的心情和这新房内诡异的气氛。他甚至凑近了些，隔着盖头，压低声音，却依旧能让近旁的林砚听得清清楚楚，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索取：“姐！你可算熬出头了！别忘了弟弟跟你说的事！国子监！姐夫他……” 话音未落，他的注意力瞬间被门口进来的身影吸引。
赵轩，满身浓烈的酒气，在一群同样醉醺醺、嘻嘻哈哈的狐朋狗友簇拥下，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眼神迷离轻浮，脸上带着纵欲后的疲惫和不耐烦，仿佛刚完成一件极其厌恶的差事。
李锐眼睛一亮，如同饿狗见到了肉骨头，立刻撇下李婉，一个箭步冲到赵轩面前，深深作揖，腰弯得几乎成了九十度，声音洪亮、充满谄媚：“姐夫！姐夫大喜！小弟李锐，给您贺喜了！姐夫您真是人中龙凤，气度非凡！以后小弟的前程，可就全仰仗姐夫您提携了！姐夫但有差遣，小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声姐夫，喊得无比响亮、亲热、顺溜，带着十足的奴颜婢膝。
这一声姐夫，如同世间最锋利的淬毒匕首，带着至亲背叛的寒冰与夫家羞辱的烈焰，狠狠捅进了李婉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她身体剧烈地一晃，眼前瞬间发黑，盖头下的世界天旋地转，全靠身后林砚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抵住她的后背，并用膝盖顶住她发软的腿弯，才勉强维持住站立的姿势，没有当场瘫倒在地。
“礼——成！送入洞房！” 司仪的声音带着解脱般的急促。李婉几乎是被人架着、拖离了这充斥着虚伪、恶意和冰冷羞辱的正堂。盖头下，她的眼泪早己流干，口中是浓郁的血腥味，袖中的金簪深深嵌入掌心，温热的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染红了嫁衣雪白的内衬，带来尖锐的痛楚。然而，这痛楚与心口那被至亲联手撕开的、鲜血淋漓的巨大空洞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