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页日记上粘着几粒玉米渣和草药碎屑,还有一处被药汁染黄的痕迹。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歪斜,像是写写停停了好多次,有几处笔画被水晕开)
日期:蝉蜕最多的三伏天,知了叫得连树荫都在震动
天气:热得连山风都烫脸,吹过皮肤像掀开蒸笼的雾气
今天我发现,奶奶有个神奇的本事。晨光像融化的铜汁,从茅草屋顶的缝隙里流下来,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金线。我蹲在菜园里摘豆角,汗珠顺着鼻尖滴进泥土,立刻渴的大地吞没。篱笆上的牵牛花蔫头耷脑,蓝紫色的花瓣边缘己经卷曲。
突然看见篱笆上挂着个透明的蝉蜕,六只小爪子还紧紧抓着粗糙的竹条。阳光穿过它薄脆的躯壳,在地上投下小小的彩虹,随着微风轻轻晃动。蝉蜕的背部裂开一道整齐的缝,像扇被精心打开的小门。我脑子里立刻蹦出几句诗,顾不得满手泥巴,抓起灶膛里捡的炭条就在手背上写。炭条粗糙,划在皮肤上有些刺痛:
"空房子,
住过夏天的歌。
现在只剩下,
一扇透光的窗。"
写完才发现,炭灰混着汗水,字迹己经晕染开来,像被雨水打湿的墨迹。跑进屋时,木门槛烫得我光脚跳了起来。奶奶正在剥毛豆,豆荚在她指间"啪"地裂开,青豆子"噼里啪啦"蹦进陶盆里,像在下绿色的雨。有些豆子太调皮,跳到地上骨碌碌滚远,最后停在墙角药碾子旁边。
我喘着气把手背举到她眼前:"奶奶快看!"汗湿的刘海粘在额头上,痒得像有小虫在爬。
老花镜滑到鼻尖,镜腿上的细绳随着奶奶的动作轻轻摇晃。她眯着眼看了半天——她其实不认得几个字,但当她粗糙的指尖抚过那些歪扭的字迹时,指甲缝里的青绿色药渍蹭在我的皮肤上。突然笑出一脸皱纹,眼角的纹路像菊花瓣一样舒展开来:"真好听!像用银勺子敲冰碗的声音。"她缺了颗牙,说话时漏着小小的风。
我愣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衣角,把早上刚换的干净衣裳揉出了褶皱。我根本没念出声啊!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老花镜片上晃动着两个小光点,像两轮迷你的太阳。
"可是...您怎么知道好听?"
奶奶把毛豆壳拢成小山,青褐色的豆荚在她掌心沙沙作响:"你每次写出好诗,呼吸声都会变轻,像怕惊飞蝴蝶似的。"她说着指了指我的胸口,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像有只小兔子在撞。
正午最热时,连影子都缩到了脚底下。我在灶台边写《烈日》,汗水滴在纸上,立刻被吸干,留下一个个小圆点。铅笔短得几乎握不住,在指腹压出深深的凹痕:
"太阳把山路,
晒成一根烧红的铁棍。
我的草鞋印,
是烙上去的,
小月牙。"
奶奶在补袜子,针线筐里堆着五颜六色的碎布。她补的是我去年冬天穿破的厚袜子,脚趾位置磨出了大洞。她连头都没抬就说:"这句有劲道!像咬了口腌辣椒,辣得头皮发麻。"她说话时,手里的针在白发间蹭了蹭,动作熟练得像呼吸。补袜子的针脚突然变得又密又急,哒哒哒的声音像是在给我的诗打拍子。阳光透过她稀疏的白发,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最神奇的是傍晚。暑气稍退,鸡群开始躁动。我蹲在鸡窝边看母鸡孵蛋,它金红色的羽毛蓬松开来,像个暖烘烘的小太阳。窝里的稻草被它扒拉出一个完美的圆形,三枚鸡蛋安稳地卧在其中。我写了首自己都觉得幼稚的诗,写在手掌大小的纸片上:
"圆滚滚的,
白日梦。
暖呼呼的,
黄月亮。"
念给奶奶听时,她正在滤药渣。黑褐色的药汤淅淅沥沥渗过纱布,在陶碗里积成小小的潭。药渣在纱布上堆成小山,散发出苦涩的清香。她突然停下动作,沾着药汁的手指悬在半空:"这首最灵!像听见笋子半夜拔节的声音。"一滴药汁从她指尖坠落,在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夜里,油灯的火苗被我们的呼吸搅得摇晃不定。我缠着奶奶问秘诀,手指绕着她衣角的一根线头打转。她摘了老花镜,镜腿上的细绳垂在胸前,像两条银灰色的小蛇。她的眼睛在油灯下像两粒温润的山葡萄,映着跳动的火光:"你爹小时候编山歌,唱到'悬崖采灵芝'那句,嗓子就会发颤;唱到'阿娘煮粥香'时,脚趾头就会蜷起来。"她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脚,大脚趾的指甲厚得像小贝壳。
她突然哼起一段调子,苍老的声音像被风吹动的破窗纸,沙哑却温柔。那是爹自编的山歌,讲山神嫁女儿的故事,歌词里有"九十九道山涧水"和"一百里杜鹃花"。我从来不知道奶奶记得这么清楚,她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节拍,指节处的皱纹里还藏着白天剥毛豆留下的绿色汁液。
"诗啊,"奶奶把我的日记本合上,封面上沾着她的指纹,"是长在骨头里的铃铛,一动就响。"她说这话时,油灯的火苗突然蹿高,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大得像个巨人。
日记:
今天才知道,
奶奶的耳朵,
长着眼睛。
(画了只巨大的耳朵,里面有个亮晶晶的瞳孔,耳廓上还画着几道皱纹)
她听得出,
我哪个字,
沾着露水,
哪个词,
带着毛刺。
(画了带刺的词和沾露的字,刺上挂着水珠)
我们约好了,
等我写出,
像爹的山歌,
那样会跳舞的诗,
她就教我唱,
《山神嫁女》的,
最后一段。
(画了个音符,尾巴上系着红头绳)
月光从瓦缝漏下来,照在药柜上贴着的那些诗稿上。纸页随着夜风轻轻颤动,像一群欲飞的蝴蝶。奶奶的鼾声轻轻响着,偶尔夹杂几声咳嗽,像在给那些歪歪扭扭的诗行伴奏。窗外,一只晚睡的知了突然叫了两声,又很快安静下来,仿佛也在聆听这夜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