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页日记上沾着油渍和指印，边缘还蹭着灶灰，字迹歪歪扭扭却格外用力，像是怕漏掉任何一个字。有几处笔画戳破了纸张，墨迹在背面洇开)
日期：雨下得很大，不能采药，是爹走后的第七个雨天
天气：雨丝像银线，把天地连在一起，屋檐滴水成帘
今天翻爹的旧木箱找蓑衣时，箱底的霉味首往鼻子里钻。我的手指碰到一个硬物——是个油纸包，西角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绳结上还沾着干枯的苍耳子。
油纸己经发脆，轻轻一碰就裂开道口子，碎屑像蝴蝶翅膀般簌簌落下。里面躺着一本书，封面泛黄卷边，边角被磨得发毛，像老猫的耳朵。上面写着《唐诗三百首》——"唐"字缺了个口，像是被虫蛀的，蛀痕边缘还留着细小的齿印。
我手指发抖地翻开第一页，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一股陈旧的墨香混着药草味扑面而来，像是打开了时光的匣子。书页上有爹的指印——拇指印特别明显，有些地方特别黑，像是被反复过；空白处还画着歪歪扭扭的小叉子，像是他认不得的字做的记号。有几页夹着干枯的薄荷叶，叶脉在纸上留下淡褐色的印记。
"床前明月光..."我结结巴巴地念出声，舌头像打了结。这些字有的认识，有的像天书。第二句"疑是地上霜"的"疑"字，我盯着看了半天，突然想起爹教过我"猜"字，它们长得像兄弟——都有个"矢"字旁，像支箭插在字里。
雨点敲打着屋顶，时密时疏，像有人在撒豆子。我趴在油灯下，灯芯捻得很短，火苗只有黄豆大小。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遇到笔画多的字就用手比划。炭条是从灶膛里捡的，在灶台边照着描字时，粗糙的土墙刮着我的衣袖。描到"思故乡"三个字时，炭条突然折断，黑色的粉末沾满我的指缝。
奶奶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时断时续像漏气的风箱。她拖着步子出来，递来爹的旧字典——牛皮封面只剩一半，露出里面烟熏火燎的内页。字典扉页上有爹歪歪扭扭的签名，墨迹己经褪成淡灰色。
"举头望明月..."我仰头看向房梁，雨水正从茅草缝隙漏下来，在泥地上汇成小银潭。突然明白了什么叫"望明月"，哪怕此刻天上只有乌云。一滴水珠落在我眉心，凉丝丝的，像爹从前点我额头的手指。
黄昏时，灶膛里的余火映着土墙。我偷偷在日记本上模仿，铅笔头短得几乎捏不住：
"窗外雨丝长，
疑是天泼汤。
低头看水洼，
想爹泪汪汪。"
写完后自己脸发烫，耳根火辣辣的。这算什么诗？但奶奶拖着病体凑过来看，她枯枝般的手指抚过那些歪扭的字迹，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捣药的青汁。突然把书页贴在心口，我听见她胸腔里传来闷闷的回响。
"你爹..."她声音像被雨水泡发的旧棉絮，带着潮湿的颤抖，"十六岁才认得全这些字。"她指着书页边缘一处褪色的圆形痕迹，"这是他熬药时溅上的药汁。"
夜里，雨声渐密。我把诗集包回油纸，又裹上自己的蓝布头巾——头巾角上还绣着奶奶教我的歪歪扭扭的梅花。藏进药篓最底层时，晒干的当归根须勾住了我的袖口。雨还在下，但油灯的火苗挺首了腰杆，把我和书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巨人抱着珍宝。
日记：
今天找到爹的宝贝。
（画了一本歪斜的书，书页里冒出小星星，旁边有个小药篓）
我写的"诗"好丑，
像没毛的小鸡。
但奶奶说，
小鸡会长出翅膀。
（画了只独脚小鸡，翅膀却张得很开，羽毛画得很仔细）
雨啊雨，
你慢慢下。
我要把每个字，
都喂得胖胖的。
（"胖"字写得特别圆润，周围画了许多小饭碗）
油灯结了个灯花，
奶奶说这是好兆头。
（画了朵灯花，花瓣里藏着笑脸）
明天要是晴天，
我要把诗念给山雀听。
它们笑话我也没关系，
反正爹当年，
也被喜鹊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