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永远是人满为患，充斥着消毒水味、孩子的哭闹声和焦灼的询问声。
林薇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一眼就看到急诊室门口的蓝色塑料椅上，顾屿像一尊石雕般僵硬地坐着。他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微微颤抖。他身上的工装沾着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顾屿！”林薇快步走过去。
顾屿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布满血丝，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看到林薇，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睛里瞬间涌上浓重的无助和脆弱，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林薇…”他声音嘶哑，带着哽咽，“医生…医生刚出来，说…说是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引发了大咯血，还有…还有肺部感染…情况不太好，要立刻住院…可…可押金…” 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一个七尺男儿，此刻显得那么无助和绝望。
机床厂拖欠工资，家里积蓄早己在母亲长期吃药中消耗殆尽，突如其来的下岗通知更是断绝了经济来源。几千块的住院押金，对他而言如同天堑。
“钱我带来了！”林薇立刻从包里掏出那沓钱，塞到顾屿手里，“先交押金！救人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
厚厚一沓“西伟人头”沉甸甸地压在顾屿掌心。他看着林薇毫不犹豫塞过来的钱，看着她因为骑车赶来而泛红的脸颊和额角的汗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猛地冲上眼眶。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最绝望的时刻，是这个仅仅见过几次面的姑娘，像一道光一样出现，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手。
“快去吧！别耽误了！”林薇推了他一把。
顾屿深深地看了林薇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包含着感激、羞愧、震撼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他重重地点了下头，攥紧钱，转身冲向缴费窗口。
林薇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她走到急诊室门口，隔着玻璃朝里望了一眼。病床上，顾母戴着氧气罩，脸色灰败，闭着眼睛，身上连着各种管子仪器，看起来情况确实凶险。
过了好一会儿，顾屿才办完手续回来，手里捏着缴费单据，脚步沉重。
“办好了，住进呼吸内科了。”他声音低沉沙哑，疲惫不堪。
“那就好。医生怎么说？”林薇问。
“先控制感染和出血，稳定生命体征。后续治疗…费用不小。”顾屿的声音透着沉重。交了押金只是开始，后续的治疗费和药费才是无底洞。
两人沉默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急诊走廊里，气氛有些凝滞。
“林薇…”顾屿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这钱…我…”
“钱的事不急。”林薇打断他，语气温和但不容置疑，“阿姨的病最重要。钱你先用着，不够再跟我说。我最近生意还行。”
顾屿猛地抬头，看着林薇平静而真诚的眼睛，心中翻江倒海。他从小要强，最怕欠人情，尤其是欠一个姑娘这么大的人情。可现实像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谢谢…”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两个字，沉重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力气。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着缴费单粗糙的边缘，指腹传来清晰的触感，那是他母亲生命的重量，也是压在他脊梁上的、沉甸甸的债务。
林薇知道他此刻内心的挣扎。她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道：“你先去病房守着阿姨吧。我去买点吃的和水过来，你肯定也没吃饭。” 说完，不等顾屿拒绝，转身朝医院外的小卖部走去。
等她提着面包、矿泉水和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回到呼吸内科病房时，顾屿正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枯瘦的手，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病床上的顾母依旧昏睡着，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林薇把东西轻轻放在床头柜上。细微的声响惊动了顾屿，他回过头，看到林薇，眼神动了动。
“吃点东西吧，身体垮了就没人照顾阿姨了。”林薇递给他一个面包和一瓶水。
顾屿默默地接过，撕开包装，机械地咬了一口，味同嚼蜡。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顾母微弱的呼吸声。
“厂里…通知下来了。”顾屿忽然开口，声音低哑，打破了沉默，“第一批下岗名单，有我。下个月开始，去后勤科…看仓库。” 他说出“看仓库”三个字时，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而自嘲的弧度。一个精通进口数控设备维修的技术骨干，被安排去看仓库，这是何等的讽刺和羞辱。
林薇静静地听着，没有表现出惊讶，只是问：“你怎么打算？”
“打算？”顾屿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带着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决绝，“我不去！看仓库？我宁愿饿死也不受这份窝囊气！”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面包在手中被捏得变形，“我有技术！我就不信，离了机床厂，我顾屿就活不下去！我…我去南方打工！听说那边工厂缺技术工！”
“南方？”林薇微微挑眉，“人生地不熟，阿姨现在这样，你走得开吗？”
顾屿瞬间像被戳破的气球，刚刚燃起的孤勇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是啊，母亲病重，需要人照顾，需要钱治病，他怎么可能一走了之？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看着顾屿眼中熄灭的光，林薇知道，时机到了。
她拉过一张凳子，在顾屿旁边坐下，声音平静而清晰，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
“顾屿，你有没有想过，留下来？”
“留下来？留下来看仓库？还是喝西北风？”顾屿苦笑。
“不是看仓库，也不是喝西北风。”林薇首视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是留下来，用你的技术，做你自己的事业！”
“我自己的事业？”顾屿愣住了，眼中充满迷茫和难以置信，“我…我能做什么事业？”
“维修！”林薇斩钉截铁地说，“不仅仅是修机床！现在市里，甚至周边县市，有多少工厂的机器设备坏了找不到人修？尤其是那些进口的、稍微精密点的设备！老师傅要么退休了，要么被国营厂养着不出来。厂里请原厂工程师，贵得要死，还要排队等！这里面，就是巨大的市场！”
顾屿的眼睛微微睁大，林薇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眼前的迷雾。维修？市场？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他只知道埋头研究技术，解决设备故障，从未想过技术本身可以成为一种商品，一种可以脱离工厂、独立生存的资本！
“可是…我一个人…没有设备…没有场地…没有客户…”顾屿下意识地列举着困难。
“设备，可以先从简单的工具开始，慢慢添置。场地，可以租个小门面，甚至前期就在家里或者租个小仓库。客户？”林薇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只要我们技术过硬，收费合理，服务到位，客户会自己找上门！第一批客户，我甚至可以帮你找！”
顾屿彻底呆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姑娘，她的话语清晰有力，描绘的蓝图虽然简陋，却充满了真实的可能性。她不是在画大饼，而是在提供一条切实可行的路径！一条能让他有尊严地生存下去，甚至实现价值的路径！
“林薇…你…你为什么帮我？”顾屿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
林薇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因为我相信你的技术值钱！因为我看不惯机床厂埋没人才！因为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帮你自己？”顾屿不解。
“对！”林薇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我也有我的事业，未来可能会涉及到一些设备。我需要一个信得过、技术过硬、能解决问题的合作伙伴！顾屿，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和你的技术！我们合作，怎么样？”
“合作？”顾屿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合作…不是施舍，不是雇佣，而是平等的伙伴关系？他原本灰暗绝望的世界，仿佛被林薇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名为希望的光。
他看着病床上虚弱的母亲，又看看林薇那双充满力量的眼睛，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开始在心底萌芽。
